当时,孟桑倒也望见了魏询黑成锅底的神色。她讪讪一笑,扭过头,仍然坚定不移地继续往锅里倒糖。
全然一副为了美食无所畏惧的大义凛然之态。
眼下,孟桑又取来一干净的宽碗,往其中放糖浆,再添了油、枧水和些许盐,搅拌均匀至完全融在一处。随后添上面粉,不断翻拌叠压。
做月饼皮不似揉面,切不可用揉之类的手法,免得起筋,最终揣成面团后,拿盆倒扣住,搁在一旁醒面。
接着要做的便是各色馅料。
这回排头个的是豆沙馅,也就是监生念念不忘的灵沙臛。大木盆中的红豆经过一夜浸泡,眼下已被泡到微微鼓起,去浊水入砂锅,另添清水,再盖上锅盖,把控着火候慢慢熬煮。
待到掀开砂锅盖时,里头红豆已被煮烂,豆皮皆裂出口子。
黏密的“咕嘟”声中,锅中时不时冒出泡又炸开,红豆沙的香气已经渐渐涌出,甜到让人忍不住想直接舀一勺来,直接尝尝个中甜蜜滋味。
孟桑对诸人充满渴望的眼神视若无睹,一心盯着锅中。轻轻翻搅片刻,吩咐柱子将火熄了,接着将锅中红豆晾凉控水,再用小石磨慢慢磨成泥。
和后世用机器打碎的豆沙不同,这种慢慢磨制的豆沙,颗粒感更足,口感更丰富,香味也更浓郁。
除了费事费人费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短处。
就好比前些日子朝食里的豆浆,得是用大石磨磨了足足三遍,才滤了渣子到锅中煮,那香味比后世机器直接打出来的更为醇厚浓郁。
孟桑另起一锅,往里头添上油,将豆沙泥悉数倒入,缓声道:“炒制时的火候极为重要,只能用小火,通过不断翻炒来使之成形。”
炒豆沙着实是个辛苦活。孟桑足足炒了半炷香工夫,又往里头倒入一碗白糖,再度翻炒至细腻后又加糖浆,随后仍是不断重复翻炒,直至豆沙变得微干,方才停手。
呼出一口气,未等孟桑开口,阿兰已经举着帕子来帮她拭去额上细汗,动作轻柔又妥帖。
孟桑笑着夸了阿兰一句,正想与身边其他人说些什么,冷不丁就瞧见魏询盯着刚炒制好的豆沙馅,面上流露的心痛之色与昨日围观熬制糖浆的神色,如出一辙。
他抬头看着孟桑,活生生像是在看大手大脚的败家子。
败家子孟桑:“……”
魏叔啊魏叔,这才到哪一步?
待会儿可还有一堆馅料,等着大量白糖使呢!
左右当初说要给监生与诸位大人做月饼时,魏叔您可是点了头的,现下再怎么追悔莫及,也不好反悔啦!
孟桑继续对此装瞎,唤来徒弟们,舀了豆沙馅让他们尝个味,随后又领着他们去外头大桌,准备先将豆沙馅的月饼做出一盘,赶紧送进公厅炉里烤制。
饼皮和内馅都有了,之后无非是切面剂子、裹馅料、入模具压出花样……这些都没什么难的,除了教阿兰和柱子时稍微花了些心神,像是文厨子三人并魏询都浸.淫.庖厨多年,学过一遍就能飞快上手。
众人齐齐上阵,围着拼起来的高脚桌案,手上忙碌,口中不停。
柱子笑道:“师父租了屋舍,可动过灶台不曾?要是还没烧灶,不若咱们明日给您温居去!”
此言一出,陈厨子率先响应,文、纪二人紧随其后,便是连阿兰都一本正经地夸了柱子一句“这事你想得周到”,惹得柱子眉开眼笑。
孟桑抽空扫了徒弟们一眼,挑眉:“我这是租的屋舍,又不是新房,何来温居一说?再者明日是中秋,你们不好好留在家中团圆赏月,跑我这儿作甚?”
陈厨子憨憨笑了两声:“师父哦!咋个就不温居嘞?还是要得。我们几个早些来,给您带些温居礼,然后再家去过中秋,很稳当的呀!”
其余人再度纷纷点头,一副“陈厨子说得极是”的模样。
在一旁捧着茶碗、围观众人做月饼的徐叔啧啧两声,一语道破天机:“他们哪里是想去温居,分明是馋你这个师父亲手做的温居宴席!”
闻言,孟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而五个徒弟面色讪讪,一时讷讷不语。
不等她开口,徐叔复又笑呵呵道:“不过,徐叔我觉得你这几个徒弟说得也对,租了新宅子是桩好事,确也该凑一桌人,给你温居暖锅。”
他眼锋一转,盯上了显然已经竖起两只耳朵的魏询,哼笑道:“魏老儿,你觉着呢?”
魏询轻咳一声,板着脸:“是桩喜事,合该温居。”
有这两位食堂大佛打头阵,五个徒弟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变着花样劝孟桑。
话里话外情真意切,倒是半字不提他们心心念念的宴席。
被这么一群人围着,孟桑笑着长叹一声,瞪了一眼闹得最起劲的柱子,终是松了口。
“成吧,明日大家午时来,吃罢就各自归家过中秋,好歹也留些肚子用家里的团圆饭呀!”
一锤定音,得偿所愿的众人做起月饼来越发努力,摔模子时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哐哐”响个不停。
不一会儿,木托盘内便放满了一只只豆沙月饼,各色花样都有,整整齐齐的。
因着手边没有可以喷出细密水雾的喷壶,孟桑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手沾水随意从半空中洒一些水珠到饼面上,继而将之送进公厅炉中烤制定型。片刻后取出,刷上一层金黄色蛋液,回炉继续复烤。
豆沙馅做好,剩下几种自也不能落下。
黑芝麻与枣泥的做法也不难。黑芝麻得先炒熟,再跟煮烂并脱壳的绿豆一同磨成泥,炒制成馅;做枣泥馅时,先得去了枣中小核,再通过煮、磨、炒,从而成团。
唯有五仁,较之前三种馅料麻烦许多,在后世的争议也大些。
白、黑芝麻混合炒熟,花生仁紧接其后炒制,再悉数与西瓜仁、杏仁、松子仁、核桃仁等多种干果混在一处,撒上面粉拌匀,另添青红丝等辅料,再度抓拌成团。2
前段日子拟食材单子时,孟桑犹豫过要不要去了青红丝。
毕竟青红丝这小料,有人觉得缺了就没灵魂,也有人死活吃不习惯。
其实好吃的青红丝里,青丝得用青梅蜜饯或是杏蜜饯,而红丝则需玫瑰蜜饯来做。这些食材哪怕搁在后世,价钱也不低,故而后来的青红丝逐渐拿橘子皮、西瓜皮、冬瓜之类更便宜的来代替,口感越来越差,连带着五仁月饼也不受待见。
而今,朝廷拨给国子监的银钱不少,捉钱人每月送来的利息银子也多,像是难得如昨日那般豪气吃一顿烤鸭宴,徐叔也不会手软。
可要想大量购入青梅蜜饯和玫瑰蜜饯,即便是豪气的徐叔也得犹豫片刻,才能狠下心应下。3
故而孟桑当时琢磨了一下,或许即便拿青梅玫瑰来做,许多监生仍会不喜青红丝。不若就将五仁月饼的数目削去一些,既减轻银钱上的压力,也省得惹监生不满。
倘若真有不喜青红丝的监生,接连两块都开出了五仁月饼……
孟桑但笑不语,很是无辜。
那只能恭贺那位监生运气忒“好”了呗,下回请洗手洁面,再来领吃食!
广式饼皮和四种馅料中,五仁馅需要的数目少,孟桑索性打样时就做好一大盆,其余一些都交给了文厨子三人来做。
他们有功底在身上,加之孟桑教得细致,基本能做得差不离,好让孟桑安下心继续做另外两种月饼。
正巧这时公厅炉烤制的豆沙月饼出炉,数块棕红色的月饼呈现众人眼前。
瞧着精致小巧,顶面花样清晰漂亮,浑身找不到一条裂缝,那浓郁的甜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孟桑仅取了三块,每块切成六份,分与众人尝了个味。
刚烤好出炉的月饼,尚未回油,但尝着也还算香。
一口咬下时,齿间可以感受到微硬的外皮渐渐变软,内里的豆沙馅细腻中又有些微颗粒感,混在一起,甜滋滋地很是沁人。
谁都未曾想到,率先忍不住赞叹出声的竟是一贯端着的文厨子。
“灵沙臛细腻,皮薄馅厚,好吃!”
顿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拢过去。
文厨子发觉自己失态,有些狼狈地撇过头,耳根和脖子后头渐渐憋出红意。
孟桑笑着给徒弟解围:“这月饼还得再回油一日,风味才最佳,先将这些装起来吧。”
纪厨子等人立即应声,而徐叔连忙吩咐他手下杂役,让他们将提早印了章的油纸拿来。
圆印章是孟桑描模具花样时,灵机一动画的图样。主体为“国子监食堂”五个错落排开的字,间或添了些文卷、笔墨的简笔画,最外侧一个漂漂亮亮的细圆环,简洁可爱。
印章一拿回来,孟桑就爱不释手地把玩许久,随后才交给徐叔,托徐叔安排专门杂役在油纸外侧正中央印上。
眼下用油纸将豆沙月饼一一包好,“国子监食堂”的图样刚巧位于正中央,很是显眼。
阿兰将所有人包好的月饼妥帖收拢到一处,询问道:“要取个竹筐来,专门盛月饼吗?这样等监生来了,能随他们自己喜好来领不同馅料的。”
“那有什么乐趣!”孟桑摇摇头,狡黠地道出心中小心思,“竹筐是可以先拿些来备用的,但等到这些月饼都做好,咱们挑出给诸位大人们的份例后,悉数打乱,重新装进竹筐。”
其他人尚还懵着,不解这是何意。
阿兰却联想起上回做的南瓜饼,恍然大悟道:“是和南瓜饼一般,让监生随意取两块,且看他们手气如何?”
“是极!”孟桑笑了,顶着众人无言以对的神色,很是无辜地耸了下肩膀,“难道这不是乐趣满满吗?多好玩!”
魏询等人:“……”
这是你的乐趣,监生的痛苦不堪吧!
你就是仗着手艺好,监生们都眼巴巴顺着来,便是被戏弄也觉得是自个儿的问题,方才这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倘若换成在场其他人,只怕早就被监生们用各种文雅骂人话,狠狠骂个狗血淋头了!
诸人在心中为尚被蒙在鼓里的监生们,好生鞠了一把同情泪,心中却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魏询虽然心中无奈,但还是纵着孟桑,没有开口驳回此事。
瞧着,桑娘心中尚有分寸,不敢戏弄到诸位大人身上,至于监生嘛……
左右他们从不对桑娘生出怨怼,时时求桑娘多做些美味吃食,便是如这般被戏弄,也只会怪自个儿手气不好,想来无甚大碍。
环顾一圈,不见有人提出异议。
孟桑眨眨眼,抿唇一笑,招呼他们赶紧去做月饼,她自己也带着魏询三人做剩下的两种月饼。
鲜肉月饼本是江浙,也就是现下淮南道、江南道常见的月饼做法,尤以苏氏鲜肉月饼最为出众。4
饼皮所用面团与油酥做好,得先将面团擀平成长条,叠被子一般将油酥包入其中,再度擀平后,将之卷起,切面剂子备用。
能不能做出好吃酥皮,这一步极为要紧,半点不容出错。
待拌好豚肉馅料,之后就是包月饼的活计。
鲜肉月饼无须塞进木模子里压出花样,要的就是圆乎乎的饼子模样,最后在表面刷一层蛋液,即可送进公厅炉开烤。
孟桑正犹豫是不是将做鲜肉月饼的活计一并揽下,就听见魏询一本正经发了话。
“你领着阿兰、柱子去忙旁的,这鲜肉月饼我晓得如何做了。”
话虽如此,孟桑仍是又盯着魏询做一遍饼皮,确保没有任何差错后,方才继续领阿兰二人做冰皮月饼。
就这样,众人各自忙碌,揉饼皮的、炒馅料的、调配饼皮颜色的……一盘盘月饼或者运到冰窖冷藏,或是被送入公厅炉烤制,食堂内外渐渐染上各种月饼香味,久久不散。
日头西移,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今个儿是八月十四,大多监生从明日起放三日中秋假,因而许多监生家中都派了仆役来接自家郎君。
家世煊赫的,驾来的是马车,光小厮、婢子就有四五人,端着鲜果饮子、捧着干净帕子,派头大得很;家世一般的,来的是驴车,瞧着也朴素许多;再寻常些的,便是一位仆役或小厮来候着,欲要陪着他家郎君步行归家……总之是各家有各家的法子,各有各的归处。
这也使得素日清静的国子监大门外,变得异常热闹起来,车挨着车、人挤着人,原先尚算宽阔的街道仅留出中间一条小径,勉强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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