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庖厨师傅们都很介意自家方子被外人偷学,丢了自个儿看家本领。这位孟师傅瞧着年轻又和气,若这真是什么新的吃食方子,定也是不希望被他们偷偷学去的。
孟桑余光扫见这一幕,笑道:“没什么好避开的,你们仔细将要点都记住,日后也好给我腾出工夫做别的菜肴。”
闻言,阿兰愣在原地。听孟师傅话里的意思,是要将手艺教给她与柱子?
“别发愣,仔细瞧。”孟桑定声道。
阿兰飞快觑了面色如常的孟桑一眼,抿着唇站到一侧,默默记住孟桑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她身边的柱子面带喜色,如同出门捡到银钱似的,也紧紧盯着。
孟桑定了定神,两手伸向厨刀与香葱。
明日的朝食,她准备做的是葱油拌面。这道面食想做好吃,除了要有筋道的面条,更要看葱油汁熬得够不够香。
能用的底油并非限于素油,像是猪油这类荤油来做,也会有不一样的滋味。不过孟桑习惯了用素油,且算作是庖厨的个人喜好罢!
因考虑到是做涵盖二百余人的吃食,孟桑足足拿了十数斤的香葱,只留半斤到明天作点缀用。
取来洗净后的香葱,晾干水分,除去根部,将葱白与葱绿切半指长的小段备用。再起锅,将五壶素油全数倒入,待油变滚热,即可将加进方才的葱段小火慢炸,手中长木筷不断搅拌。
待原本鲜嫩碧绿的葱,逐渐变为微焦淡褐色,即可捞出。
此时,整个食堂里都充斥着浓郁葱香味,勾得周围人不停吞咽口津,有的杂役更是不住地往孟桑这处瞟。而像是离得近些的阿兰与柱子,被香味“熏”到两眼发直。
香葱在文师傅他们手上只是不起眼的辅料,怎能变得如此香味彻骨!
火不停,再倒入酱汁、糖,边搅拌半熬,沿着锅边淋上些许酢来提香去腻,只需片刻,一锅葱油酱汁就成了。取大小合适的盆,倒入葱油汁后,搁在一边放凉。
孟桑长舒一口气,侧头看向阿兰二人:“可记清楚了?”
柱子双眼发蒙,“嗯”了半天都没说出个大概,最终垮下脸,灰心丧气道:“光闻葱香味儿,没记住……”
而阿兰很是有把握地点了点头:“大致记住了。”接着一五一十将她晓得的一一道来。
孟桑静静听完,点出阿兰所述遗漏之处,笑道:“光记得还不够,真的做出来一碗好葱油才算学会。今后有机会,你们也试着熬一熬。”
闻言,阿兰和柱子接连点头,眉眼俱是信任。
原本忐忑不已的他们,此时已经对孟桑的技艺全然信服。光用这些简单食材,就能熬出如此诱人的葱油汁,遍数食堂里的庖厨师傅们,又有几人有这手艺?
孟师傅定然能在食堂站稳脚跟,而他们今后也能攒起面子来了!
忙活半天,孟桑又拿面粉做了细面后,就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不多久会有监生陆续来食堂用暮食,孟桑等人不敢耽搁,收拾干净桌案和灶台,撤回后厨。
后厨内,陈师傅等人忙活得不可开交,每人都得负责一道暮食菜式。
大师傅魏询也在其中全神贯注地剁肉,他要为祭酒、司业等大人单独准备吃食,独占两口灶台。而徐叔背着手,笑眯眯地在魏询旁边站着,双眼盯着锅内。
孟桑三人携带驱之不散的葱香味进来,顿时,灶下所有人不约而同放缓了手中事,下意识多吸了好几口气。好些人趁着孟桑三人不注意,悄悄打量装着葱油汁的盆,半是探究半是好奇。
魏询抬起头,十分自然地喊住孟桑:“孟师傅是在为明日朝食做准备?”
孟桑眉眼弯弯,语调轻快:“是哩,已备下七七八八,足够监生们吃啦!”
魏询嗅着空气里浓郁的葱香,回想起昨日在姜记食肆吃到的糖醋排骨等菜肴。那酸甜可口的排骨,香辣开胃的豇豆,还有美如风景的汤饼……
他轻咳一声:“孟师傅勤快,甚好。”
魏询一贯板着脸,孟桑只当对方是随口问一声而已,全然没看出魏询眼底隐隐的期待与踌躇。她顺着话头应了一声,看准后厨角落处仅剩的一口空灶台,领着阿兰与柱子过去。
方才在熬葱油时,柱子就将食堂里的事情和一些默认的规矩,通通说与孟桑听。
比如后厨里有的掌勺师傅在忙完之后,会为了自个儿和身边帮工杂役,独自开小灶;
比如因着库房购置菜蔬肉类时,所耗费银钱比市面上少两成,便有人托徐叔一并买了,虽说要给徐叔一些好处,但还仍比自个儿去买便宜许多;
比如食堂里头,魏师傅严肃,陈师傅待手下人最好,纪师傅性子温和但说一不二,文师傅总是挑人的毛病,而管着库房的徐叔最是精明。
当时说到这儿,柱子故意压低声音:“哦对了,徐叔是个老饕,只要能做出对他胃口的吃食,就会明里暗里偏着你,好处不少呢!”
柱子年纪不大,却像是国子监里头的百晓生,什么大小事情都晓得。他这闲不住的嘴,也只有顾忌周遭还有别人在场,才会歇上片刻,专心帮孟桑烧火。
等到三人每人捧着一碗香喷喷的葱油拌面,坐在廊下石阶上用暮食的时候,柱子又闲不住了,继续掰扯《国子监那些你不知道的秘事三两则》。
夕阳西下,暖风拂面,孟桑拿天边云彩当下饭小菜,顺顺溜溜吃着面,对于柱子的快嘴只当是添了个说书的,听个乐呵。
阿兰却觉得叽叽喳喳吵死个人,出声呵斥:“这么好吃的索饼都堵不住你这鸟嘴吗?”1
难得见阿兰这般凶,柱子讷讷闭上嘴,埋头吃了一会儿面后,他突然忐忑发问。
“孟师傅,你今日将技艺传予我和阿兰姐姐,是……收我们做徒弟的意思?那以后我们要改称‘师父’吗?”
孟桑诧异,这才明了为何在她说教他们熬葱油后,柱子和阿兰一改初见的谨慎,变得亲切又贴心,恨不得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与她听。
孟桑连忙摆手:“不过是道普通吃食,学去就学去了,哪里称得上收徒?这可不行!”
闻言,阿兰和柱子的情绪显然低落不少,前者垂头默默吃面,后者欲语还休,似是还想挣扎。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徐叔乐呵呵的声音:“孟师傅,你这索饼闻着忒香,把我的腹中馋虫勾到喉咙眼了!”
孟桑脸上带起笑:“徐叔可用过暮食不曾?正巧方才做得索饼还剩下些,不若我为您煮一碗来?”
“哎呀呀,这真是太劳累孟师傅啦!”徐叔腆着肚子,也不介意石阶上头干不干净,径直与阿兰和柱子并肩坐着,坐等佳肴。
他看着门内孟桑忙活的背影,笑意不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嘿,魏老头太顾及脸面,扯东扯西就是不敢直说自己想尝上一碗。若是如他一般与孟师傅直接挑明,又怎怕捞不到一碗香喷喷的索饼吃?
啧啧,还有这阿兰和柱子也是,怎得脑子这般愚钝?被孟师傅拒了一次,就摆出垂头丧气的模样,心思不够活络!
徐叔眼下心情舒畅,倒也乐得指点两个木人:“孟师傅瞧着未到双十年岁,又显然是个脸皮薄的女郎,你们两个都比她大些,人家自是不会轻易收徒。”
此言一出,阿兰和柱子齐刷刷抬起头,目光灼灼。
徐叔呵呵一笑:“你们啊,别管人家怎么拒绝,先把孟师傅当师父孝敬着,徒弟该做的事儿,你们一件都不能落。等日子久了,孟师傅心里总归会过意不去,不就顺理成章变成真徒弟了么?”
阿兰和柱子的眼中陡然升腾起亮色,连连道谢。
狐狸一般精明的徐叔摇头晃脑,哼起长安城时下最兴的曲儿,对这一碗葱油索饼很是期待。
此番种种,在后厨内专心煮面的孟桑不得而知。
做完徐叔那一碗葱油拌面后,孟桑又带着阿兰二人又做了些其他零碎活,便早早回到斋舍睡下,只待明日早起上工。
第10章 葱油拌面(三)
翌日,天色昏暗,报晓鼓声未响。
国子监内,众位监生与杂役们尚还在斋舍酣眠,四处一片寂静,唯有食堂一处有隐约声响传出。食堂半开的大门由里透出暖光,将三人忙碌的身影印在地面上。
大堂灶台边多出了一张横着的高脚桌案,其上点了一盏油灯,孟桑正在依次查看布袋子里的面粉。
昨日徐叔吃完葱油拌面后,就让手下杂役搬来这张宽大又结实的桌案。
那杂役赔笑道:“后厨拥挤,魏叔并三位掌勺师傅各占去一张桌案,剩下那么点地方着实委屈了孟师傅。徐叔晓得您常用食堂里的这方灶台,便让我们送来高桌,想方便您做事哩!”
“各色辅料我们都会一一备齐,也都是徐叔特意嘱咐的,说‘孟师傅这儿什么都不许少’。”
还说“孟师傅这葱油汁可放在地窖里,明日徐老会派杂役来开库房的门,绝不耽误您做朝食。”
一碗葱油拌面就能换来便利和优待,孟桑才算真正体会到“跟着徐叔有肉吃”是个什么意思,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孟桑今日提前许多来食堂,为的就是现做现吃,图个新鲜热乎。
一旁,柱子打着哈欠,在灶前盯着刚刚烧起的灶火。膛内,枯枝遇上跳动的火舌,时不时细微“咔嚓”声响传出,左边锅里是咕嘟冒着小泡的清水,右边锅里温着葱油汁。
而阿兰跟在孟桑身边,亦是面带倦色,如临大敌一般守着清水和木瓢,随时等着孟桑唤她添水。
孟桑瞥了她一眼,笑道:“放松些,只是做索饼而已。”
阿兰“嗯”了一声,但显然没听进去,手里紧紧抓着木瓢。
见状,孟桑无奈叹气,也不再多言,只专心揉面。
葱油拌面里的细面,既可以擀出面皮后用刀切,也能用拉条子的手法做拉面。这两种各有各的口感,左右时间尚还充裕,她准备各做一些出来,看监生们是更喜欢哪种。
孟桑拿出一长一短两根擀面杖,先是擀出一张盖过半张桌面的面皮,仔细叠起后切出宽度相同的细条,将抓散的细面按照一人份的量,挽成环状依次放入矮竹篮。
阿兰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大雍庖厨们常用的做索饼法子,除去孟师傅擀出的面皮要更大更光滑之外,并没什么更突出的。
可下来看到的,就超出了阿兰的认知。
只见孟桑取来另一块醒好的面团,用小擀面杖擀平成饼,再切出粗细一致但顶端仍连着的长条。随后捏住两端面头,一边拉一边甩。
刹那间,原本两个巴掌大的面团延展成半臂长,随后两端又被孟桑并在一处,双手拧起后猛地往桌案上摔。
“啪!”
那如麻绳一般的条儿拍打桌案,可见孟桑用力之大,却完全不见断开,韧劲十足。
阿兰傻眼,连不远处看着灶火的柱子都被甩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待找回了魂儿,孟桑正举着拉好的细条,在空中抖动。动起来的细条仿若水流湍急的瀑布,粘连的面粉不断被抖落。
阿兰瞠目结舌,难得结巴:“这,这是怎么做的啊?”
孟桑将两端面头切去,疑惑抬眸:“我方才放缓了动作,应当看得很清楚才对?”
阿兰嘴巴微张,面露迷茫:“看是看全了,但就拧几下摔几下的,怎么就变出来索饼的……”
片刻前分明还是个面团,又发出那般骇人的声响,如何转眼就成了粗细均匀、切面圆头圆脑的索饼了?
可怜阿兰一个稳重性子,傻愣在原地。
孟桑将手中拉面放到另一个铺了纱布的矮竹筐里,笑了:“慢慢来,总能学会的,以后手把手教你。”
一直等备下四只矮竹筐的细面,并数个待用面团,孟桑长舒一口气,透过半开的食堂大门,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嗯……应该快到卯时。
国子监的六学监生,每日卯时四刻起上半个时辰的早课,来食堂的时辰约在卯正到卯时三刻之间。
孟桑扬声道:“柱子,不必拘着,只管将火烧旺盛些,监生们快来了!”
“好嘞!”柱子高声回应。
许平,国子监四门学监生。他的阿耶任御史台主簿,从七品下的绿袍小官,卡着入四门学最低的门槛,总算把独子送入以儒家经典为课业的四门学。
进来之后,许平才晓得外头传言的“国子监食堂饭食难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难吃法。菜淡、肉老、饭硬、汤苦……朝食、暮食没一回是可口的,根本比不上家中饭菜。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