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玠立在紫檀箱子旁,微微怔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魏箩缓缓睁开眼,黢黑乌瞳转了转,映着一汪泉水,顾盼生辉。她似乎有些睡迷糊了,一瞬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慢吞吞从箱子里坐起来,对上赵玠的视线,稚声稚气地叫道:“大哥哥。”
书房其他人都惊呆了,箱子里怎么会藏着一个女娃娃?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谁送给靖王殿下的?
赵玠回神,唇边溢出一抹有趣的笑,“阿箩,你要把自己送给本王么?”
她眨眨眼,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谁要把自己送给了他了?他想得倒美。
魏箩举起怀里小小的滑条犬,递到赵玠面前,“这个是送给你的。它太小了,单独待在箱子里会闹,所以我才陪它来的。”
众人这才看见她怀里藏着一只滑条,因为太小,最多才一个月大,根本没有引起众人注意。目下她拿出来,那只狗低低的呜咽了两声,众人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就说么,他们王爷是最凶狠残忍的,谁家大人舍得把这么好看的小姑娘送给他?
赵玠盯着小狗看了一会,脸上笑意慢慢隐去,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为何要送本王这个?”
魏箩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三哥哥的狗刚好生小狗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因为滑条很威风,跟靖王哥哥一样。”
其实是她偷懒,实在不知道该送他什么东西,正好魏常引的滑条生了一窝小狗崽,她就跟魏常弦讨过来一只,顺水推舟送给赵玠当礼物。多好,既不花钱也不费精力,她对这个礼物很满意。
赵玠不说话,她仰头问道:“你喜欢吗?”
赵玠看着那只小得可怜的滑条犬,小姑娘一直举着,估计举得手臂都酸了。他配合地接过去,把狗放在一旁的黑漆描金双龙戏珠纹平头案上,视线重新落回魏箩身上,“那你呢?”
魏箩从箱子里站起来,正准备往外跳,“我什么?”
赵玠笑了笑,“你说这箱子里是给本王的礼物,你也在里面,难道不是把自己送给本王么?”
说实话,他看到箱子里是她时真有些欢喜。他不喜欢小孩子,但如果换成是她的话,或许便不一样。她是个有趣的小姑娘,跟她在一起能发现很多乐趣,而且她不像别的孩子那么麻烦,不会动不动就哭闹。正因为她不常哭,是以偶尔哭起来更能让人心疼怜爱,她一流泪,无论要什么对方都会忍不住答应。
魏箩一听就愣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是礼物,我是来送礼物的。”
那小模样,仿佛真怕他把她强行留下似的。
她选礼物时虽然偷了懒,但是送礼物时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这件事瞒不过魏昆,她恳求了魏昆好几天他才答应,否则今日一出英国公府大门,她就该露馅儿了。再是这个箱子,不能捂得太严,捂得太严她和小狗都要被闷死,四周还要凿出两个出气孔。这一路摇摇晃晃,她抵抗不住睡意,这才睡了过去。
赵玠原本就是逗一逗她,见状忍不住一笑,看了看蜷缩在黑漆平头案上的小狗,“它叫什么名字?”
魏箩哪里想过这个问题?她不走心,脑子转了转,信手拈来:“四喜。”
倒是个很喜庆的名字。赵玠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他不是爱玩狗的人,盛京城这些日子斗狗之风盛行,也有不少官员送给他名贵品种讨好他,但是都被他拒绝了。不是怕玩物丧志,而是纯粹不感兴趣。
是以魏箩送给他一只滑条,张管事和朱耿都以为他不会收下,没想到他非但收下了,还关心起狗的名字。
要知道高丹阳送给他的那三只小猫,至今都没有一个名字!不仅如此,他连抱回王府都不曾,随随便便养在皇宫里,跟没有一样。目下跟这只滑条一对比,待遇真是天差地别,让人费解。
赵玠把魏箩叫到跟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靛蓝绣云纹荷包,想来准备已久,递到她手上,“给。”
魏箩不明所以地接过去,“这是什么?”
他最近总送她东西,上次是玉佩,这次瞧着不大像。里面鼓鼓囊囊的,摸起来有些硌手,她猜不出来。正准备打开,便听赵玠道:“压岁钱。”
初六还算在过年里头,赵玠又比魏箩年长,送压岁钱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朱耿和张管事,盖因赵玠从来没准备过这些东西,别说送给小孩子,就是给天玑公主赵琉璃,也从未送过。
会不会对她太特殊了?
朱耿欲言又止,最后看了赵玠一眼,又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魏箩打开荷包,只见里面装着一袋子金瓜子、金豆子,难怪拿在手里沉沉的,原来都是金子。她眼睛亮亮的,抬头看向赵玠,小模样明显在问——都是给我的吗?
赵玠牵起唇角,“嗯,都是给你的。”
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大抵是上辈子苦日子过怕了,这辈子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财富。她甜甜地说一声谢谢大哥哥,把荷包重新系好,挂在腰上。
此时时辰已经差不多,该到前厅去了。赵玠起身到书房内室换另一身衣服,穿着天青色宝相花纹直裰,外面披一件飞鱼绿绒氅衣,牵过魏箩的手,带着她往前厅走去。外面正好下起一场雪,雪花如飘絮,被风吹入琉璃瓦下,卷来一阵寒风。
赵玠俯身帮魏箩系了系大红斗篷的绸带,又替她戴上帽子,问道:“冷么?”
魏箩摇头,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有大哥哥送我的玉佩,热热的。”
他眼里露出笑意,显然被她的话取悦了。
两人正准备继续走,前方廊庑忽然拐出一个少女,直接朝他们走来。少女穿着嫣红遍地金貂鼠披风,脚蹬麂皮靴子,略施粉黛,明艳照人。魏箩认得她,她正是陈皇后的侄女儿高丹阳。上回在宫中,赵玠要把她的猫送给她,她显然很不高兴。
高丹阳停在距离他们几步之外,原本是来找赵玠的,目下看到魏箩,眼神很有些复杂。她刚才远远地看到赵玠俯身为她系斗篷,赵玠何时对人这么细心过?这个小丫头究竟什么来头,能让他如此上心。她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出来,笑着对赵玠道:“靖表哥,前头宾客等你许久了,你怎么还不过去?”
因为陈皇后的关系,高丹阳偶尔会来靖王府一趟。底下下人知道她跟赵玠关系交好,便不曾阻拦过,是以她此时才可以随意出入内宅。
赵玠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方才有事耽误,这就过去。”
高丹阳嘴上说前面宾客等急了,却没有给他让路的打算。目光一转落在魏箩身上,佯装好奇,“这不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么?怎么会在这儿?”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上回在宫里靖表哥似乎就认识她,目下一看,你们关系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好。表哥不是去年才回京么,你们怎么认识的?”
上回陈皇后寿宴时,高丹阳便暗中命人打探过魏箩的消息。可惜只能打探到她的身份,至于她如何和赵玠认识的,无从得知。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吃一个小丫头的醋。虽然这小丫头比她小太多,根本构不成威胁,但她还是觉得不安。赵玠对她不冷不热,却对一个小姑娘细心周到,他该不是有什么怪癖?想想也不太对,毕竟赵玠对别的小孩子都很冷淡,独独对魏箩特别。这魏箩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左看右看,除了比一般小姑娘漂亮些,便没什么突出了。
赵玠不欲多言,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你同姨母一起来的?”
高丹阳瘪瘪嘴,知道他刻意不回答,难免有些失望。但她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识趣道:“爹娘和妹妹都在前厅,我见你迟迟不到,便悄悄过来找你了。”
赵玠面色有所缓和,“我在书房。”
魏箩听他们对话,觉得自己是时候退场了,便轻轻拉了拉赵玠的衣裳,引起他的主意。他低头看她,她两靥盈盈,无比乖巧道:“大哥哥和姐姐说话,我先去前厅。”
赵玠没出声,她很有眼力劲儿地跟张管事先走一步,不打扰他跟高丹阳说话。
人走远后,他才慢慢收回视线,想了想,对高丹阳道:“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意出入王府内宅。”
高丹阳面露诧异,不解地问:“为什么?以前我来过那么多次,靖表哥都没有说过我的。这次为何不行了?”
他道:“你长大了。再这么下去,会引人闲话。”
长大了又如何?就不是他的表妹了么?何况盛京城里谁不知道,她和他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陈皇后都有意撮合他们,他为何总是对她不冷不热?以前就罢了,毕竟都还小,如今他们都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有些事情耽误不得。不少高官重臣之子上镇国公府求亲,都被镇国公拒绝了。她一心等着他,他却叫人捉摸不透!
☆、第038章
过完年后魏箩就是七岁。
上书房从元月十六开始便要上课,魏箩每日陪赵琉璃念书的同时,偶尔还要去昭阳殿面见陈皇后一趟。陈皇后似乎很喜欢她,盖因赵琉璃在她的监督下,每日准时吃饭喝药,身体比去年好了许多。陈皇后直夸她是小福星,如此一来,更是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魏箩不知道赵琉璃上辈子是什么情况,如果她的身体能一直好下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她仍旧跟上辈子一样,逃脱不了病逝的命运,那么无论多努力,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只不过人与人相处久了,终归是有感情的。赵琉璃心眼儿单纯,喜欢一个人便一门心思对她好。她对魏箩掏心掏肺,即便魏箩是个心里有点阴暗的小姑娘,也被她感动了。如果可以,她会尽可能地帮助她多活几年,不让她早早丧命。
这日魏箩来到上书房,一眼望去,房中有三张位置都是空的。
李颂和赵璋许久不来听课,常太傅不闻不问,大伙儿早已当他们两个不存在。如今又少了一个人,那就是赵琉璃。
魏箩十分不解,昨日她们还一气堆雪球,今日为何不见了?
她问太傅怎么回事,太傅也答不上来,想来还没得到消息。
魏箩一直等到卯正下课,没有直接回英国公府,而是直接去了庆熹宫辰华殿。走到殿门前,一位穿沙蓝比甲的嬷嬷从里面走出,她上去问道:“嬷嬷,天玑公主今日为何没去上书房?”
魏箩当了赵琉璃大半年伴读,辰华殿上下都认识她。
嬷嬷是出来倒炭灰的,闻言露出哀戚,泪眼婆娑道:“殿下昨日出事了……目下正在昭阳殿,皇后娘娘守着她,不知情况如何。”
魏箩闻言一惊,昨儿不是好好的?怎么说出事就出事?
她问嬷嬷怎么回事,嬷嬷支支吾吾不说。宫中规矩不许人闲言碎语,也不许乱嚼舌根,然而嬷嬷看她是个孩子,便忍不住跟她透漏了些。似乎跟七公主赵琳琅有关。昨日赵琳琅和李襄在后花园玩耍,赵琉璃路过那里,不知三人发生了什么,赵琉璃失足摔进一旁的池塘。水面上浮着一层薄冰,冰冷刺骨,赵琉璃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等到被嬷嬷救上来时,已是冻得浑身哆嗦。
当天夜里她便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前阵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体,一下子病得更加厉害。
陈皇后得知此事与赵琳琅和李襄有关后,愤怒非常,扬言要严惩两人。然而此事尚未查清缘由,对方又有宁贵妃求情,暂时被压了下去,还是先救回赵琉璃要紧。
赵琉璃原本身子就弱,生起病来比一般人严重,别人身上的小病小痛,到她那儿都是要命的。眼下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急坏了一干人,陈皇后更是不眠不休守在她床边一整夜,心疼得无以复加。
魏箩听到这些,想过去看一看她的情况。然而转念一想,这时候肯定有很多太医围在跟前,自己去了帮不上什么忙,无非添乱而已。还是先回去,等她病好了再看望吧。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魏箩不断想,上辈子赵琉璃究竟为何而死?何时死的?
她死时年仅十六,那一阵大雪纷飞,应该是年前几天。如果那时她常常陪着她,注意她的情况,能不能延长她的寿命?
*
这几日天玑公主病重,魏箩也没有去上书房。约莫半个月后,宫里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赵琉璃可以下床了。赵琉璃说想她,请她入宫一趟。
魏箩来到辰华殿门口,殿里地龙烧得火热,刚一进去便冲散了周身的寒气。她脱下羊绒黑缎绣梅花纹披风,往里面走去,“琉璃?”
赵琉璃清冽的声音从碧纱橱内传出:“阿箩,我在这里。”
魏箩过去一看,她正坐在束腰珐琅面心方桌后面,埋头摆弄手里一个四四方方的孔明锁。孔明锁被她拆成一根一根,四散在桌面上,她正十分费劲地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除了六根孔明锁,方桌上还有梅花锁、鲁班球、二十四锁……这都是民间孩子的玩具,她怎么会玩这些?
魏箩坐在她对面,端详她的脸色。她的脸有些消瘦,经过这阵子的调养,气色虽然好了一些,但仍旧可见病态。“你的身体好了么?为什么突然生病了?”
赵琉璃动作一顿,默默地放下孔明锁,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她:“现在好多了,我也不是故意生病的。这些天母后不许我出门,我没法告诉你一声,你不要生气。”
魏箩抿唇,“我没有生气。”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嬷嬷说你掉进水里,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丢人,赵琉璃原本不打算告诉她,目下见她有些不高兴,嘴巴一瘪,便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原来那天是赵琳琅生日,李襄和几个小皇子为了给她庆祝,便撺掇宫人去宫外买来炮竹和烟火,在后花园偷着放。赵琉璃偶然路过,其中六皇子不甚被赵琳琅撞了一下,手中的炮竹正好砸在赵琉璃脚边。赵琉璃吓一跳,连连后退,没注意身后是什么,身子一歪就掉进了池塘里!
事后几人都被罚了一顿,其中六皇子罚得最重,据说要面壁思过三个月,连上书房都不准去,还被他的生母梁妃狠狠打了一顿。
魏箩听后许久不语,赵琳琅撞六皇子那一下,究竟有意还是无意,实在耐人寻味。
若是有意,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思,委实不容小觑。
赵琉璃不知她的想法,垂眸遗憾道:“母后以后不许我再去上书房念书,要我留在辰华殿里。阿箩,你以后不能当我的伴读了。”
魏箩倒是可以理解陈皇后的想法,女儿接二连三出事,眼看着就要满十岁,这一劫不知能否过去,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她托着腮帮子,“如果我不陪你,你会老实喝药么?”
赵琉璃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会!”
这些天母后为了她心力交瘁,她都看在眼里。为了不让母后担心,她一定会好好喝药的。
她说罢重新看向魏箩,眼里带着希冀:“阿箩,你不当我的伴读,还会来宫里看我么?”
魏箩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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