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没休息多久,赵琉璃便起身,对她们道:“枫叶林还要走一段路,你们还要去看吗?”
既然都到这里了,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梁玉蓉自然是要去的。
于是赵琉璃便带着她们继续走路。
好巧不巧的是,她们刚走到春阴楼楼前,里面的诗友会便结束了!一阵阵脚步声传来,少年们陆陆续续从楼上走出,有的面含微笑、志得意满,有的怏怏不乐、垂头丧气,颇有些众生百态的意思。他们吵吵嚷嚷,一走到门口看到门外站着的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容貌精致,尤其最右边穿五色梅浅红裙子的小姑娘,一双美目娟娟,芳颜姣姣,被这样的眼睛一看,少年们顿时没了声音,脸上泛红,安安静静地离开。
有几个世家公子认出天玑公主,纷纷拱手向赵琉璃行礼。
赵琉璃躲来躲去躲不过,猛地见到这么多人,很有些腼腆。她红着脸叫他们免礼,暗暗握紧魏箩的手,真想拔腿就走。她很怕生,一遇到生人便浑身紧绷,手心出汗,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环顾四周想寻找杨缜帮忙。可惜杨缜这会儿不在,大抵藏在暗处保护她,不能现身,即便知道她为难,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她带走。
赵琉璃往后退了退,正想躲在魏箩身后时,一个声音替她解了围:“公主怎么会在这里?是要去后院看枫叶么?”
*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穿深蓝色素面锦锻袍子的少年,约莫十八上下,容貌隽秀,爽朗清举。他就是今日举办诗友会的人,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高从勋。小时候他跟赵琉璃见过几面,那时候两人还小,一起玩了几次,说过几次话,后来长大后便再也没有联系,是以一时间赵琉璃没有认出他来。
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正是宋晖。
宋晖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步履缓慢。他循着高从勋的视线,看到春阴楼外站着的魏箩时,身形猛地一僵,停在原地。
高从勋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上前朝赵琉璃抱了抱拳:“参见天玑公主。”
赵琉璃让他免礼,迟迟才道:“我们要去后面的枫叶林,路过春阴楼,不是有意打扰你们的。”
高从勋笑了笑,“这有什么?我应该求殿下不要怪我的同窗冒犯了您。”
两人到底有些交集,赵琉璃面对他时不像面对别人那么紧张,同他说了一两句话,便要举步离去。
高从勋没有阻拦。
宋晖一直立在他身后,目光看向赵琉璃身旁的魏箩,眼神沉重,透着哀戚。他瘦了不少,模样也有点憔悴,见魏箩要走,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哑声问道:“阿箩妹妹,可以借一步跟你说话么?”
魏箩顿了顿,就知道躲不过这一劫,看向宋晖,勉强弯起一抹笑问道:“宋晖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
宋晖语气低落:“我想单独跟你说会话。”
好在此时春阴楼门前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下高从勋一个人。高从勋见气氛不对,识趣地抱拳先行告辞。
梁玉蓉见状,想着他们两个已经快定亲了,单独说会儿话也没什么,便领着赵琉璃往外走,给他们腾出地方。然而赵琉璃是知道魏箩和赵玠的关系的,很有些不放心,一边走一边回头:“阿箩……”
魏箩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宋晖只能看到她乌泱泱的发顶,他眼窝底下一圈青黑,短短几天便瘦了一圈,眼神悲伤,仿佛掉落深渊的人那最后一眼,绝望中带着不甘和挣扎。他张了张口,许久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阿箩……我爹已经向英国公府提出解除婚约了。”
今日他出门前,忠义伯便已经准备去英国公府退亲,顺便赔罪。
他没有去,大抵是害怕面对。
宋晖只觉得心里有如刀割,不舍得她,不想放她离去。宋柏业说他不能娶魏箩的那天晚上,他在门外跪了一整夜,求父亲收回成命。可是没有用,宋柏业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他,还说这门婚事非解除不可。他只觉得整个心都被人掏空了,没着没落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变故。
他想见魏箩一面,可是又怕见她。怕见到她以后她再说出什么残忍的话,那感觉比拿刀剜他的心还难受,他承受不住,所以想要躲避。可是躲避也没有用,今日一看到她,所有的情绪汹涌而至,他多想抱抱她,多想得到她,多想把她娶回家好好疼爱。
魏箩事先听赵玠说过,虽不至于太多惊讶,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宋晖握了握拳,昔日温润雅致的少年变得失意颓唐,语气中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恳求:“阿箩,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魏箩没有看他,许久才慢吞吞地说:“我只把你当成兄长……我,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宋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魏箩下意识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缩了回去:“我想解除婚约,跟宋晖哥哥没关系……宋晖哥哥很好,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的。”她看到他如今模样,心里有些愧疚,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说得越多怕又给他希望,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宋晖扶住身边的石桌,指尖捏得泛白。
他脸色苍白,许久才缓和过来,踅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他的背影融入山间翠柏中,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最终消失在魏箩的视线中。
*
日落以后,月明星稀,紫御山庄的后院湖心亭举办了一场酒宴。
到场的大都是白天参加诗友会的少年,一个个兴致高涨,行酒令、猜字谜,玩得不亦乐乎。宋晖不胜酒力,以前这种场合他都是点到为止,只喝两三杯便放下,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来者不拒,谁上前敬酒他都一饮而尽,跟平时的克制大相径庭。
旁人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权当他心情好,越灌越多,却不知他是因为心中苦闷。
没多久,宋晖便有些昏头脑涨,神志不清。
他到底还存留着几分理智,知道再喝下去会出丑,便起身向众人告辞,准备回房中休息。走过九曲桥,正欲往前,对面柳树下跑来一个丫鬟,仿佛等了他很久:“宋世子。”
他停步,借着月光,勉强看清丫鬟的长相,似乎是魏筝身边的丫鬟。
丫鬟又道:“五小姐让我转告您,她想请您到金台院一趟,她有话跟您说。”
☆、第094章
宋晖脚步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筝这时候要见他?
他的头很晕,从来没有放纵自己喝过这么多酒,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好半响才从这句话中回味过来。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哑得不像话:“阿筝妹妹找我有什么事?”
银楼往湖心亭看去一眼,那边的人还在推杯换盏,根本无人注意这边的情况。宋晖身边也没有带侍从,她便大着胆子上去扶他:“小姐没说,不过看样子挺紧急的,宋世子随我去看看吧……”
宋晖虽喝多了酒,但不至于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他挥手隔开了丫鬟,踉跄两步,勉强在岸边站稳脚步。他低头,醒了醒神道:“带我过去吧。”
银楼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规规矩矩地带路道:“世子爷请随我来。”
宋晖没说什么,举步跟在她身后。
紫御山庄四处都点着宫灯,每隔一百步便有一个石柱,石柱上点着通臂巨烛,将整个院子照得亮亮堂堂,就连脚下的鹅卵石道路都看得一清二楚。金台院距离湖心亭有一段路,因为是姑娘家居住的地方,是以安排得比较远。走过一条鹅卵石小路,再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往前是一座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圃,花圃后面便是金台院。
走过这一段路,宋晖的神智清明了一些,但还是没有酒醒。
他微垂着头,那双总是温润含笑,如沐春风的眼睛此时只剩下寂寥和失落。他想起白天魏箩跟他说过话,唇边扬起一抹苦笑。
他跟魏箩从小有婚约,他从六岁时起便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娃娃,她长大后会嫁给他,当他的妻子,与他携手一生,共度白头。那时候他还不大清楚成亲是什么含义,只知道以后都甩不掉她了,生死患难都要在一起。这是他的小尾巴,他得好好地照顾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后来照顾成了习惯,渐渐地甘之如饴,心里眼里只剩下她,旁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满心满意期待与她成亲的那一日,可是她却忽然说不想嫁给他,她从未对他动过男女之情。
她有了喜欢的人……
那个人不是他。
宋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同意,只要把她娶进家门,日后好好疼她爱她,定能把她感动。可惜他想得太美好,没有缘分终究就是没有缘分,他连感动她的机会都没有,亲事成了泡影,他仍旧孑身一人。这一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
宋晖走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魏箩,这时候已经腾不出地方想其他。以至于魏筝要见他,他没有多想便来了。
银楼领着他走入金台院,停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树下无人,不见魏筝身影。她道:“我家小姐还没来,世子在这儿稍等片刻,她一会儿就过来了。”
宋晖没有多想,头越来越疼,难得地露出几许疲惫之色。他向后倚着树干,双眼紧闭,不发一语。
银楼在一旁悄悄打量他,试探地问道:“世子爷方才喝了酒么?”
他没有心思回答,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是个温柔似水的人,难怪四小姐和五小姐都喜欢,五小姐宁愿不顾名誉也要得到他……银楼在心里悄悄地想,若是五小姐今晚能得手,成功嫁给他以后,自己肯定是陪嫁丫鬟。陪嫁丫鬟地位高,说不定还能在他身边伺候,若是有幸被他看上,收入房中,那自己就是姨娘了……说起来自己姿色不差,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银楼心里弯弯绕绕,没一会儿就想得很远。
她很快回神,眼下还是要先帮五小姐办成事才可以,五小姐成功了,才有机会轮到她呀。她见宋晖不说话,想起魏筝交代过的话,故作着急道:“小姐怎么还没来……许是距离太远,路上耽误了。我家小姐住在最东边的房间,世子在这里稍等片刻,婢子去看看怎么回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今日四小姐从后山回来,似乎身子不大爽利,我家小姐去看她了,想必这才耽误了一点时间。”
宋晖身躯微微一僵,不由自主地问:“阿箩病了?”
银楼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许是后山有什么脏东西,听说四小姐一回来就不大对劲,脸色也不好看。”
说罢悄悄打量宋晖一眼,见他果然很关心,不仅暗叹世子爷最在乎的果然还是四小姐。方才她说五小姐有急事,他面上无波无谰,如今一听说四小姐身体不好,立马变得紧张起来。
她也不知道四小姐究竟有没有病,但魏箩从后山回来后脸色不好是真的,她亲眼所见。
银楼指着其中一间厢房道:“四小姐房中的灯早早就熄了,想必身体不舒服,所以歇下了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举步往东边的厢房走去,“我去看看五小姐,世子爷稍等片刻。”
宋晖立在榕树下,看着魏箩的房间,久久不动。
她生病了?白天看时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忽然就病了?严重么?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宋晖明明不想再想起她,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关心她,只要一想起她那张漂亮的小脸病怏怏的,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说“我难受”,就忍不住心软。
到底还是放不下她,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关心她,就跟他的骨血一样,融进身体里,割舍不下。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的。
宋晖等了一刻钟,不见银楼回来。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举步往魏箩的房间走去。
廊下悬着八角宫灯,灯光昏昧,一阵凉风袭来,吹得光线摇摇曳曳,连带着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他立在直棂门前,抬手准备敲门。
手举到一半,却又猛然清醒,停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这是她的闺房,他深更半夜闯进去,是想害她么?
若是担心她的病情,明日一早来不就行了?
何况白天他们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既然已经没了婚约,那他还有什么立场关心她?就算进去了又能如何,还能挽回什么不成?她有了喜欢的人,此时此刻一定不希望见到他,他不该让她为难。
他立在门外,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久得他手都举麻木了,他才放了下来,踅身往回走去。
魏箩说只把他当兄长,哪有半夜擅闯闺房的兄长?既然没有缘分,那就不要给自己希望了,从此一刀两断也好。
以后还可以关心她么?他想到这个问题,脚步顿了顿,旋即轻轻一哂,继续往前走。大抵只能在心里关心了,那个名正言顺关心她的人,再也不是他了。
*
宋晖离开后,金台院复又陷入安静。
不多时,榕树下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一袭玄青宝相花纹锦袍,裹着他俊朗挺拔的身躯。月光从头顶打下来,照在他昳丽精致的侧脸上,眼角下那个小小的胎记折射出莹白的光,更衬得他有一种绮丽冶艳的美。他剑眉星目,看人时眉尾微微上挑,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味道。
正是李颂。
李颂站在阴影处,一直没被人发现。
他方才倚着墙壁,听到了宋晖和丫鬟的对话,知道魏箩生病了。
他看向不远处黑漆漆的厢房,思索很久,终于还是往前踏了一步。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她,比如她当真跟宋晖退亲了么?她是不是跟赵玠好上了?他们到了什么地步,同床共枕过么?越想越难掩胸腔里的愤怒和震惊,他明明是最没资格问她这些的,毕竟他们两看两相眼,她跟谁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忍不住,哪怕他们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也想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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