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端正,无名剑抱在怀里,仍旧是随时可以出鞘的姿势。
这一点,倒是和江湖上枕刀而眠,倚剑而睡的浪客们十分相同。
那些居无定所,行无踪迹,若有相逢,也不过如萍聚般匆匆的人,不需要太多倚仗,也不会留下挂念,常伴在身的唯有刀剑。
泠琅见识过很多这种人,她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会以什么方式结束。
或许是直至死的那天。
调查刀者死因是她目前唯一的愿想,它像一座过于庞大巍峨的山,立在那里,光是仰望和攀爬,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至于山后是什么光景,她从来没去考虑,期盼更是无从谈起。
江琮却说:“可我会替你想。”
他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是他一直以来惯常的口吻,和点评茶叶的时候、谈论杀人的时候,无甚区别。
当时泠琅背朝着他,他不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是猝不及防的错愕,像被捉住后颈皮的小兽,下意识凝滞着,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备。
他会替她想,想什么?知道多少?想了又能干嘛?这些思绪在脑海中绕了一圈,却一句都没有讲。
她无法应对,一时说不出话。
如果这是他的手段,那真的有点厉害了。
泠琅静静凝望着阴影中的青年,她在想,如果当时问出口,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如果她一直追问,他会说什么,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她。是不是像现在的深林一般,晦暗深沉之中,风雨却无尽。
她已经觉得,他似乎有话可以说。
雨水在天明之前停歇。
空旷的密林之中,只有风还在穿梭,有水珠于枝条末端汇聚又滴落,砸在叶片上,啪嗒一声脆响。
江琮在这样的声响中醒来,睁开眼后,他目光第一时间便在寻找。
火堆旁已经没有那道身影,只有干瘦的少年发出微弱鼾声。
他起身,提剑步出洞穴,天未亮透,林间充盈着水雾,一切都还很朦胧。
在朦胧的最深处,少女站在一株巨大的树木旁,似乎在仰望着什么。一身青衫与周围绿意连绵,新鲜欲滴,比任何一片滴着水的绿叶更美好。
江琮没有立即走上前,他为自己脑中偶得的形容而叹息。
仅仅在清晨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就能让他感受到美好,这个认知让他无法不叹息。
背影的主人转过身,她发现他站在不远处,很轻快地扬起了唇角,示意自己手中有好东西。
江琮走近,发现那是一卷芭蕉叶,聚拢成了小小杯状,里面盛了清透的水。
“这样收集的水会更干净,是我从前经常用的方法,”泠琅有些得意,“你要不要尝一尝?”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十分自然地接过,饮了片刻才放下。
泠琅说:“我以为京城来的世子会很抗拒。”
江琮将叶片递还:“他会抗拒,我不会。”
泠琅捧着叶片笑起来:“我觉得你比他要可爱一点。”
江琮莞尔:“那他知道了,或许会伤心。”
泠琅轻轻跃过地上枯枝,脚步落在积水上,溅出些清澈水花。
她经过江琮身边时,小声而狡黠地说:“那是他活该。”
马尾轻轻扫过他鼻尖,有点疼,更多的是湿润的清香。
回到岩洞,阿泰已经整装待发,他扫视淌着残雨的树林,脸上露出满意神色:“我说了,天会晴朗。”
“如果顺利,两个时辰便能到谷底。”他走入林中。
泠琅抬脚跟上,江琮走在最后,还是昨天的次序,一行人在深山巨谷中静默穿行。
所谓雄鹰栖落之地,果然险绝。
阿泰经常进山,取的是险僻路线,途经无数险壁断崖。最陡峭的地方,手抓握着植物根须,脚踩在突出的石块上,而身下是万丈悬崖,云雾纷涌不可见底。
若是没有轻功的常人,定会双股战战,进退两难。
阿泰早已觉出他们的不同,十分干脆地埋头走自己的,只偶尔回望两眼,望着望着,他就发现——
“有什么东西吗?”他疑惑地问,“你们一直在到处看。”
泠琅回过神,笑道:“我好像听到了猿猴的叫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阿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猿猴很怕人,不会靠近,若遇上豺狼和熊,才会麻烦。”
泠琅随意附和了两声,心里却有些焦躁。
她刚刚听到的是足音,是足尖点在积了水的树枝上的声音。那个可恨的跟踪者,昨晚的雨那么大,怎么没淋死他?
江琮显然也听到了,他示意她不要动作,以免吓着阿泰,地势复杂,更不能贸然追人。
万一阿泰有个好歹,那伤及无辜不说,此行的目的也定会泡汤。
于是,场面一时十分憋屈。
他们知道有人在跟踪,跟踪的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但彼此都十分安静,假装无事发生,只隔着层层密叶各走各路。
泠琅憋得尤其难受。
下过雨的树林,所有声响都会放大,她已经听到了好几次雨水弹落,脚步踩在水坑,以及湿润树根上打滑的“哎哟”低呼。
他居然“哎哟”,他竟敢“哎哟”!要不要她来教教什么叫潜伏,什么叫跟踪!
真是烦死人了。
如泠琅所料,路上有好几处崩塌,水流浑浊浩大,在新鲜的缺口处奔流而下,是冲刷沿途一切的架势。
她沉着脸赶路,越往山中行,雾气越是浓。林中逐渐出现些怪诞植物,比人还高的蕨草,果实如灯笼般的藤蔓,被雷电从中间劈开成两半的巨木,各自分裂后,还能继续生长。
真的有猿啼传来,哀戚凄切,让人遍体生寒。
简直像进入什么幻界,她已经在怀疑,这种地方到底是何人在定居,常罗山又出于什么目的,躲到如此绝境——
一个巨大的山口前,阿泰忽然驻足。
此地地势很高,雨雾稍淡,他指着下首连绵起伏的山脉:“紫谷地,就在那里,最里面,有一个村寨。”
“很好找,路上有石堆做记号,我带你们去认就知道。”
黝黑少年哼着曲儿下去了,泠琅同江琮对视一瞬,双双停下了脚步。
行至此处,他们已经不能更确定来者所图到底为何。冒着山洪和大雨,那人一路跟随,只为了等待这一刻。
泠琅缓缓回首。
她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二十步以外的林中,站着一个人。
青灰衣袍,面容沉静,一动不动。
“寂生,”泠琅讥诮开口,“你怎么还没死啊?”
寂生念了声佛号:“施主怎得不走了?”
泠琅说:“你怎么又不躲了?”
“心有遮蔽,万物皆藏,小僧不是没有躲,只是被施主发现罢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给人下媚药的臭秃驴还满腹佛语,可笑。”
“阿弥陀佛,那药是原本客栈自有的,并非我等有意投放。”
“被挟持了还用破棍子放暗器,下作。”
“施主误会,小香棍的暗器是被你亲手触发,不能赖到小僧头上。”
“你皈依佛门,却将武器命名小香棍,恶心!”
“施主慎言,小香乃我妻之名,我将其冠以武器,乃显情深义重,何来恶心之有?”
泠琅忍无可忍:“妻之名?你瞧瞧自己说的是和尚该说的话吗?”
寂生从容微笑:“如此一来,冰冷铁器也会有温暖之意,相伴才不会孤单。”
泠琅一把抽出云水刀:“好,那你可要瞧好,我这把小葱刀如何教你在黄泉路上不孤单!”
寂生叹了口气,他注视着席卷而来的刀锋,面上露出怅然。
“不是说,莫要在出家人面前讲这些吗?”
第96章 洪流漫
这是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的森林。
它昨夜才经受了一场雨, 像千百年来的每一场一样,凉爽干净,酣畅淋漓。雨带来水流, 带走尘埃, 雨停之后阳光重新照射,会有更多嫩芽新生。
森林不会抗拒雨水,除非这场雨让它吃不消。
很明显, 鹰栖山南坡的莽莽深林,已经濒临吃不消的地步。
寂生昨晚过得不是很好,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岩。林中湿冷, 他不仅不能入睡,还必须分出心神时刻关注洞穴中的动静。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他并不擅长长时间的潜伏追踪, 如此煞费苦心地跟着两个难缠的对手数日, 还是第一次。
受了致命伤还未好透, 就要出来奔波辛苦, 也是第一次。
他虽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计, 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惜命,尤其是在和阿香在一起之后。
临走前,阿香给他煮了碗阳春面,鲜美爽滑, 味道很好。他吃到一半, 对方却将筷子抽走,不准他吃完。
阿香说, 要出门的人不必吃完, 留着一半念想, 才会回来得更早。
寂生知道不对,无论吃还是不吃,他都会尽早回来。如果剩下半碗面下肚,他或许还能多出些对敌的力气,回来得更早。
但他很顺从地放下了碗,妻子的可爱小把戏比任何食物都让他快乐。她的确应该罚他一半的面,因为这半年太忙,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时间好好呆在一起。
临走时,他照例亲吻了她的额头,照例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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