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靠着山门石柱, 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眼皮一如既往地半垂。分明是昳丽精致的面容,偏生带上些漫不经心。
泠琅扬鞭, 马长鸣着从林中奔出,朝山门而去。
苏沉鹤怔然抬头,只见漫天红霞中,少女眼中含着明丽笑意, 踏着一地碎金疾驰而来。墨发飞扬,青袂飘拂,夕阳勾勒出光影, 明亮到灼目。
青骓长嘶一声停住,
少年轻轻啊了一声, 他眯起眼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泠琅坐在马背上微抬下巴:“嗯?”
苏沉鹤仰着脸:“我刚刚正在想我的老朋友, 结果她下一瞬就出现在面前, 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是不是梦里才有?”
泠琅说:“见到老朋友只能称离奇古怪?这话倒叫我有点伤心。”
苏沉鹤抱着剑笑起来,他笑完了又叹息:“总是这样。”
“哪样?”
“总是这样突然,不过也好, 毕竟没有什么能带来这种惊喜了。”
细碎马蹄由远而近, 是落在后面的人策马赶来。
苏沉鹤往远处看了眼,在青年勒马前, 轻声道:“再见到你真高兴, 阿琅。”
江琮含笑抱拳:“苏公子。”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苏沉鹤坦然回礼:“江公子,久违了,各位行色匆匆,不知来此为何?”
泠琅叹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个使九节鞭的陈女侠,还留在山上学剑吗?”
“还在,”苏沉鹤颔首:“我同阿罗双双约定在此一同出发,去侧峰观秋萤……你也看到了,她们现在还没到。”
话音刚落,石梯上传来步声,伴随阵阵嬉笑,两个穿着蓝裙的少女风一样飘了下来。
见着山门围着的几人,她们先是一愣,顾凌双率先尖叫道:“阿琅!”
她猛扑上来,把泠琅撞了个趔趄:“天哪,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我差点到别处去了,你手上包的什么?竟然受伤了?身上怎么有药气……”
女孩儿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泠琅一个字都没答,她只看着石梯上穿蓝裙的另外一人。
陈阿罗怔怔地立着,紧盯泠琅身后,目光似震惊,又似茫然。
陈阿绸跳下马,两步便走到了少女身前,她抿着唇,从怀中掏出九节鞭,右手一扬,银白鞭身于空中荡漾出水波般的弧线。
没有人出声,陈阿绸手腕一震,长鞭收于掌心,她执鞭齐胸,对着陈阿罗行了一礼,口中低声唤:“阿姐。”
晚风温柔,离散多年后,她们终于再次团聚了。
峰顶,待客的花厅内,顾凌双在抽泣。
她比当事人还动容,脸上全是水光,一会儿咒骂山村里的男人,一会儿感慨世间巧合缘分,说一句便喝一口酒,短短时间已经空了两壶。
泠琅知道顾凌双向来容易感伤,但她酒量好,多喝几壶也不是问题,大家难得再聚,便由她去。
席间,陈阿罗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泠琅敬了三杯。
三杯过后,少女眼圈泛红,沉声道:“今后李女侠若有需要,祁州铁鞭门必定全力相助。”
泠琅也痛快饮下半盏,她说:“举手之劳罢了,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江湖不就是如此?何必称谢。”
陈阿罗轻叹:“长姐出门游历,年节才会回去了,这消息还不知怎么递给她。”
顾凌双猛然站起,拍着胸脯道:“阿绸姑娘一同留在明净峰便好,如今祖母不在,山上还不是我说了算。”
她胡乱吩咐:“你,告诉他们,准备两间客房,要最最最好的!”
被指着的苏沉鹤无奈起身,出门找人去了,顾凌双肿着眼红着脸,又吆喝道:“喝,再喝!”
泠琅也被调动了情绪,她抬手摸杯子,刚触上去,便被另一只手覆住。
江琮看着她,阻拦的力度并不大,只用眼神默默问询:“确定?”
泠琅立即端起,豪气干云地一口全闷,饮毕展示杯底,顾凌双抚掌道:“好,好……江公子,你不来点么?”
泠琅又倒上一杯:“他体质虚乏,喝酒会难受。”
顾凌双迟钝地转了圈眼珠:“哦,说起这个,阿琅,我从未想过,你竟这么早成婚。”
“也没想过,会找这样的……你从前不是说,喜欢高大威猛的男儿么?要日行千里,做饭劈柴,样样做得那种,江公子看上去,同你形容的不太像啊……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这话直白得可称冒犯,但女孩儿明显酒意上头,已经收不住了。
她拍桌站起——好像不发出点巨大声响就站不起来似的:“哼哼,江公子,这话我一定要说,只说一次:不管你是何等身份,有多厉害,如果叫我听到你对阿琅有半点不好,那明净峰可不会轻易饶了你!”
江琮始终含着点笑,他从容为泠琅添了盏温茶:“在下怎会对她不好?若真有那日,顾少主届时带人来,要杀要剐,绝不二话。”
顾凌双满意点头,又告诫说:“不要以为阿琅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有的是朋友,都个顶个的厉害!喜欢她的人,也多了去了,能从东海排到昆仑山,你是很幸运——”
江琮微笑道:“对于此,在下一直感激涕零、谨小慎微。”
泠琅说:“双双,你喝醉了……哪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夸张?”
顾凌双当然要说:“我没醉!”
泠琅嬉笑着又饮一口:“顶多、顶多排到泰山。”
“是,是!”顾凌双来了劲,眉飞色舞道:“江公子,我同你说,前年在茉莉镇,我们碰上过宫商客,宫商客晓得不?”
江琮唔了一声:“肖之昂?”
“就是他,天下第一琴师,琴音绝妙,琴弦杀人也绝妙,生得更是俊雅倜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此人的确素有盛名。”
“嘻嘻,再有名,还不是遭了暗算,阿琅出手相助,救他于水火……结果他非要以身相许,日日上门来弹琴,琴声那叫一个缠绵悱恻,足足缠有半个月。”
江琮柔声道:“竟有此事?从前倒没听说。”
泠琅也说:“竟有此事?我都忘光了。”
顾凌双大着舌头反驳:“上次比剑大会,你还同我问起他,怎么这会儿就忘了?
她话锋一转:“江公子,你听了此事作何感想?”
江琮含笑道:“他自不量力。”
“还有,还有,”顾凌双接着摇头晃脑,“一苇刀陈崤,最近颇有声名的少年刀客,江湖人都说有当年刀者遗风——”
泠琅忿然道:“就他也配?在我手里走不出三十招。”
顾凌双兴奋道:“是!第一次三十招落败,第二次找上门,撑了三十五招。第三次四十二招、五十招……他日日来寻,放话要战胜你,结果……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泠琅说:“这个我也忘了。”
顾凌双抚掌笑道:“无事,我帮你想起来了,他说‘阿琅,我想赢你,最后却输了我自己’,哈哈哈——”
江琮饮了口茶,桃花眼微微眯着,好像也听到了什么笑话般。
顾凌双说:“江公子,你有何评价?”
江琮温声:“在下感同身受。”
顾凌双哈哈大笑:“还有,还有,我又想起几个——”
她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最后连苏沉鹤都被拉了出来:“沉鹤他,也时常帮忙驱赶这些桃花,我亲眼见过有人找他问询阿琅相关,他直接抽剑,问对方凭何知道……”
女孩下了最后的判断:“我那时以为,他肯定也中意……”
这次,江琮没有被问询“有何想法”,因为被谈论的当事人正踏进门框,将将听到了最后一句。
泠琅虽然喝了一点,但心中不是没有理智,她马上往椅背上一歪,假装人事不省。
江琮倒十分客气地招呼:“苏公子去得有些久,这酒都不温了。”
苏沉鹤从容落座,执杯稍饮,道:“酒液微凉,滋味反倒更好,迟一些也无妨。”
江琮温和道:“凉酒伤身,多饮终究不妙。”
苏沉鹤轻笑:“在下年纪轻,还能受得。”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触,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泠琅继续装晕,陈家姐妹挨在一起小声说话。
顾凌双兴致依然高昂:“我们再喝一轮,再喝一轮……阿琅,别装睡了,你眼皮子还在动呢,莫以为这样就会被放过。”
结果一轮变两轮,又变三轮,散场的时候,夜已经相当深沉。
泠琅犹如踏在云层中,走得飘忽不定,东倒西歪。江琮揽着她的腰,穿过长而静的山道,终于来到所谓“最大最好的客房”。
正是他们上次来的时候住的那间。
一两个月前,同一间屋室里,他们以夫妻相称,互相针对揣测,步步试探,而如今,已经悄然有了许多不同。
领路的弟子很快便去了,泠琅仰倒在榻间喘气,她脑子一阵阵地发晕,但心情快乐极了。上次这样痛快地饮酒畅谈,好像还是上次。
她腿上一轻,有人帮她褪去了鞋袜,小腿裸在空气中,有一点凉。
很快,双足浸在温热的水中,泠琅始终半躺在被子上,连支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她舒服得只想哼哼唧唧。
“哼哼什么?”江琮垂着眼睫看她。
泠琅说:“真开心,不知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等一切结束,自然可以时常见面。”
“一切结束……这句话太远啦,就像天边的太阳似的,天天瞅着,但好像一直走不近。”
“怎得忽然丧气起来了?”
“嗯……我喝酒了,就丧气一个晚上,不行么?”
“……当然可以。”
青年低低回应,他注视着少女酡红的双颊,眼中含了无穷情绪,却什么也没说。
半晌,他才道:“会结束的。”
“我父亲过去说,世上多的是一刀下去解决不了的事。现在我终于晓得,这种滋味是多么烦躁。”
江琮重复了一遍:“会结束的。”
泠琅嘟囔了几句,声音闷在被褥间,听不分明。
江琮耐心倾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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