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微笑:“距离秋尽还有两月,何必等到那时?”
“什么意思?”
“他今晚毙命,明日殿下的人便能顶替他的位置,行宫事宜,将落入您的手中。”
傅蕊看着青年始终含着笑的脸,她缓慢地说:“有意思。”
“子璋,我以为我还要等很久,你才会有答复。”
“是什么让你忽然这么着急?”
烛火摇晃,青年始终从容端坐着,眉眼在光影中明灭,他看上去十分明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并不打算讲。
他只说:“我来的时候,路过工部侍郎的府邸。”
“那和芳园隔了两个坊,子璋路过得有些远。”
“侍郎大人和您一样,也在食秋蟹。”
“喔,这倒有些巧。”
江琮起身,他目光落在堆满了金黄蟹身的玉盘之上,忽然道:“殿下可曾剥过蟹?”
“不曾,若子璋求赐,今日倒可为你破例一回。”
青年轻笑着俯身,双指夹起蟹钳,置于女子面前。
“谢过殿下,”他温声:“一只就够了。”
清润低缓的余音未尽,烛火猛地跳动,静寂室内,只剩女子一人。
傅蕊垂首,执起一直把玩着的黄金小钳,开始慢吞吞地剥离蟹壳。
秋风尚温,此夜亦尚长。
少女立于旷野之中,青绿色的骏马在身侧,璀璨繁星闪烁在头顶。
她听见长风卷过长坡,也看到颗最大最亮的、名为长庚的星辰,恰好挂在某棵乌黑蜷曲的残木顶端。
怪不得,甄偃师要她晚上才来。
她抽出腰上刀,聚气一挥,枯脆树身猛震,接着轰然断裂倒塌。
就着星光,泠琅看到泥土之中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
手触摸上去,冰凉,指节轻敲,发出沉闷声响。
底下竟然修建了空间。
没有过太久,石块碎裂的声音又响,伴随着阵阵尘烟,泠琅身影一闪,已经踏入地洞之中。
手中火折适时亮起,泠琅一边在窄小甬道中前行,一边回想得来的信息。
甄偃师,师承前朝第一工匠,倾覆过后隐姓埋名,于凤翔县开设书院,过着平常普通的生活,常罗山是他偶然结识的友人。
这位工匠很有名气,也很有技艺,泠琅不知道他为何在这荒郊野岭开凿一片地下通道,她只知道,以奇诡机关为傲的工匠,不会吝啬他的技巧。
越往里走,空气反而越来越湿润轻薄,泠琅用手指测探,判断出风流动的方向。
她警惕而缓慢地前进,每踏上一处石板,都会凝神观察半晌,路愈发窄小,她只能弓着腰,才能顺利通过一些弯道。
终于,在第三次拐弯处,她听到了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声音。
像齿轮转动。
泠琅猛然后退,她狼狈地跌在地上,接着眼睁睁地看到,方才站立过的位置已经被削成碎片!
金属与石板摩擦,声音刺耳而尖利,一个矮小的影子利箭般扑上来。
泠琅往后一滚,堪堪避过了攻击,长刀已经出鞘,然而在狭窄的通道之中,并无太多用武之地。
很快,那东西飞身而出后撞击到石壁,调转方向,再次迎面袭来!
泠琅终于看清,那是一个正在飞速旋转的铁桶,周身闪着寒芒,大小同猫狗类似,所过之处,石壁石板,皆起了细密裂痕。
竟然锋利到了这种地步。
泠琅勉力挥刀,将铁桶击出,果然,对方回触到地面,铛地一声响,随即高高弹起,以加之几倍的力量,又激射而出!
她拔腿便往前跑。
不能再挥刀了,每一次撞击好似能给予它力量,再多来几次,她几乎无力招架。
保持着弯腰姿势,泠琅死死咬着牙,穿行在漫长无光的通道中。
感官调动置最敏锐,左侧有风声袭来,她扬臂一挡,一排细密毒针被内力激荡,纷纷触地。
她无暇细看,逃命一般奔走,不知何处才能逃到下一处出口。
而同一时刻,也有人在和她经历相像的境遇。
工部侍郎钱书,从发现寝榻边有人,到奔出呼唤侍从却无人回应,最后被斩首在长廊尽头。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第120章 陨如雨
精巧的黄金小斧, 贴着蟹盖插入蟹身,微微使力,甲盖应声而开。
傅蕊没什么经验, 因此弄得很慢, 为了不弄伤手指,她又以小斧作铲,开始细细刮下蟹盖顶部细腻膏体。
今夜一切, 的确在她意料之外。
她认识江琮太久,对方该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她说她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有答复, 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第一次见面在她十岁那年,为挑选公主伴读。
适龄的少年在堂中站成一排,由主事嬷嬷宣讲事宜, 傅蕊坐在纱帘后, 她看得清他们, 他们却不知帘子后藏着二殿下。
主事嬷嬷很快离开, 厅内只守着几个一无所知的小黄门。少年们静坐在原处, 一时间陷入茫然的等待。
傅蕊其实早该现身,但她偏不,隔着一层纱帘,她百无聊赖地观察每个人, 看他们强装镇定的表情, 逐渐按捺不住的手指,以及左顾右盼的神态。
她不想要什么伴读, 即使宫中的日子很寂寞, 但也不需要什么同伴来讨好她, 围着她转,她觉得这样会更无聊。
只是母亲的命令,难以违抗。年幼的公主目光转动,落于某个身影,很久都没挪开。
那人在靠东的位置,一身玉色长衫显得他人很白。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些贪玩浮躁,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半天过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在座的大多是新封的侯爵们的后代,他们的父母跟着当今天子立下赫赫战功,于沙场血海中洗练沉浮,还未来得及养成所谓名门做派。
所以,那个玉白衣衫的少年的安静,是如此鲜明。
傅蕊觉得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旁边还有个穿锦袍的少年一直在干扰,一会儿扯他袍角,一会儿找他说话。锦袍少年似乎也好奇他的沉静是真是假,不停地试探。
终于,锦袍少年递上一盏茶水,似乎在问玉衫少年喝不喝。不知无心还是有意,他手一抖,那彩瓷杯盏眼看着就要掉落——
傅蕊眼睁睁地看着,那杯盏被人一拂,原本该倾泻到玉衫少年腿上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洒在锦袍少年身上。
变故陡生,宫内失仪可是大罪。
少年们立即噤声,一个黄门上前帮忙擦拭,锦袍少年不住地赔罪道歉,而穿玉衫的那位,竟似在轻声说无妨。
无妨。
傅蕊分明看到,那盏茶是端稳了的,是他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抵住椅子扶手,格了一格,才令其倾倒。
在事情变大之前,二殿下终于走出了那道纱帘。
她选中了五位伴读,两女三男,其中当然包括她一直注意着的两人。
锦袍的名唤傅彬,据说还是她隔了好几层的表亲。而另一人,叫江琮,父亲是江上诸葛江远波,母亲是赤娘子黄皖。
她听说过这二位大将的名字,没想到他们的孩子如此特别。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见,后来这五位伴读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原因不必多讲。总之留到最后的,竟是打翻了茶水的那两人。
而如今,那傻傻捧杯的锦衣少年亦消碾于尘土,只有一个江琮,还会在秋风渐起的夜晚乘兴而来,让她顿觉,那些年岁虽已远去,但实在美丽。
蟹脚用小剪才能除去,这一步,傅蕊做得十分小心。
咔嚓,咔嚓,这声音有种奇异的熟悉,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傍晚。
人迹罕至的荒废花园,胭脂花疯长,紫藤的枝条遮天蔽日,蝉鸣一声又一声。
江琮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傅彬早就被他两句话支开了,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二人。
少年轻声开口:“殿下,有人要我带您去个地方。”
傅蕊只问:“在哪里?”
“就在前面。”
“那里很有意思?”
“您不会后悔。”
“先不说这个,阿琮,我不是让你以后别进宫了吗?”
“殿下,这不是我进不进宫就能改变的。”
“……”
帝女跟着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处,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繁密花朵,香味熏烤着鼻腔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她在花丛中间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他抱着一柄剑,头发潦草地束在头顶,口中叼着一截草茎。
看到她,那截草茎便落到了地上,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燥热夏风卷过地面,蟋蟀伏在草中,发疯一样鸣叫。
他的眼神很奇怪,让傅蕊想到长姐,她放走过一只珍爱着的金毛鹦鹉,半年后她们一同在檐下喝茶,那鹦鹉竟忽然飞了回来,讨要了一颗杏仁后,再次振翅飞往天际。
长姐凝视着心爱的鸟雀远去,她的表情和此时男人脸上的十分相像。
珍爱,不舍,仅仅见上一面便能释怀的满足。
在这个夏日,公主有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在无人花园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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