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觉得耳朵有些痒,她仰着脸同他对视,悄悄说:“还好。”
江琮低笑:“可夫人吃得很少。”
这都被发现了?
泠琅暗暗吃惊,在那等高压环境中,即使一桌佳肴,她也没什么胃口。
而他好像也是这般,落座之后便神色冷淡,除了同公主和颜悦色了几句,旁人几番试探搭讪都没怎么搭理。
于是她说:“夫君不也是么?”
江琮叹道:“不习惯这儿的东西,还不若夫人煮的甜羹味美。”
泠琅听了,心里喜滋滋的,虽然这甜羹跟她半点关系没有,但绿袖被肯定,她与有荣焉。
玉蟾山风景确实好,这处别馆修建得更是极妙。
一道素白飞瀑挂在山崖,崖边陡峭山势之上便是别馆。楼阁屋室之间排列得错落有致,与山林几乎融为一体,浑然天成,有瀑流相伴,更有山林相佐。
席上听人说,若是天气晴好,东侧的窗户还能看见水流之上的瑰丽虹桥。
巧得很,今日二人被分配的居室便是挨着东边的。
侯夫人同其他几位贵妇寻了个地方玩玉牌去了,曲折回廊之内,只有泠琅伴着江琮慢慢地走,时不时停下观看水涧,或者轻嗅山间草木气息。
恍然间,真的有种年轻夫妻出门游山玩水之感。
泠琅就想到,当初她曾说过什么“届时携手同游”来着。现在果真同游了,手也是携着的。
“待会儿想做什么?”冷不丁地,江琮问起。
泠琅立即说:“想在山上转转,之前在马车上睡足了,现下并不困。”
她觉得这个理由十分正当且自然,但对方听了,竟然抿了抿唇,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咦?她说错什么了吗?
泠琅无暇细想,因为他们已经走回客房,这是一间临着溪瀑的精巧小室,窗上挂了竹帘,榻边熏着淡香,十分雅致。
且如她所料,只得一张床榻。
二人将将站定,已经消失许久的三冬忽得现身发言:“小的伺候世子更衣。”
泠琅求之不得,立即让到一边,眼睛一瞥,看到绿袖也鬼鬼祟祟地冒出了头。这俩神出鬼没的原因,她一想便知,也懒得说破了。
待江琮睡下,她重新站在飘着水雾的廊道中,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时候干点正事了。
泠琅顺着行廊,慢慢往回走,宴席上她已经观察过菜肴送来的方位,厨房,似乎是在整栋楼阁的最南边。
虽现在午膳已过,但众厨中必定还需忙碌晚上的宴席,她现在去那边寻找,是刚刚好。
一路上,泠琅没有特意躲避,途径了好几次巡逻的卫士,也碰见几个年轻贵女,对方邀请她一同去溪边钓鱼,她却抱歉地拒绝了。
“我想去厨房,为夫君煮甜羹……”她羞涩道,“午后都会这样,已成习惯。”
几个贵女露出了然神色,皆掩着嘴窃笑起来。
“夫人同世子感情真好,”常瑶郡主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们甚是般配。”
泠琅赧然微笑,心里却暗叹自己这个借口找得太妙。
耽误了一点时间,她终于打听到厨房位置,堂而皇之地站在其门口。
为首的厨娘听说来意,十分热情地将她领到一处炉灶前:“食材样样都有,您若需要帮忙,尽管唤人便是。”
泠琅自然需要帮忙,她目光在众人中巡视一圈,终于落在一个灰扑干瘦的身影之上。
说实话,从进门开始,她就在注意那个人。
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样貌,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的本能让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他站在一口大锅跟前,正在往里添加切碎的松茸,极其平凡普通的流程。但泠琅觉得,他的姿势好像不是在加食材,而是在往里投入矿物铁块。
他斩断牛骨的时候,手中高举的厨刀更似铁锤;他翻搅浓汤的时候,却像在熬制一锅铜汁。
泠琅看见过相似的场景,他的动作让她想到一个人。
一个死在她刀下,但不是死在她手中的人。
她噙着微笑,靠近那个灰衣厨子,请求对方帮忙,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到她指着的那个灶前。
他帮她放了些磨碎后的豆粒,又看了看火候。泠琅默默地观察,又同他主动攀谈,得知了他姓周。
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微笑着在一边观看,心却逐渐跳得快起来。姓周,脾气古怪,从前在侯府中做事,后来去了公主府,同一坛奇怪的酒有关联。
是他,绝对是他,可是眼下,该如何问出想得知的信息?
另一处清净雅室之中,江琮缓缓睁开了眼。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醒时的低沉。
“小的今早在春华门外看到了那个潜逃之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捉住了他,他很激动,说明明已经放过,为何出尔反尔——”
“接着说。”
“他,他说京城分舵的人已经找过他,许诺放他离开,还说那人身份是,是——”
青年轻轻接过这句话:“是泾川侯世子夫人?”
“他一口咬定,言之凿凿,说对方让他想办法使一个姓周的厨子来玉蟾山。”
“他还说了多少,他们见过几次面?”
“两次,分别是初四下午和初六二更。”
江琮听了这两个时间点,久久没有应声。
九夏道:“这人一派胡言,或许是因为醉春楼之事恼怒,想嫁祸少夫人。”
片刻后,江琮道:“事情已经知晓,把人看住了,待我回去亲自审问。”
顿了顿,他又说:“别的,就不必声张。”
九夏闻言,低着头退了出去,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竟生生从悬崖上飞身而下,转瞬消失在别馆视野之中。
斥候密探,本该有如此身手。
榻上的青年淡淡收回视线,帐帘中阴影落在他侧脸,显现出阴郁冷意。
初四下午,她带着人去逛玉楼。初六二更,他被跟踪,而后同那黑衣人在白鹭楼上打了一架。
那一架的滋味,他现在都还在领受着,迟迟没有消退。
他一个众所周知的病人,暗中都能提得动剑,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其实会飞檐走壁,也不是多离奇的事。
红尘离奇,世间莫测,他从来都是怀着十分的警惕在行走。
没有轻视自大的时刻,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同一时刻,泠琅也在和他想同样的话。
她站在马车边,手中是刚从车底摸出来的云水刀,而那个颓丧古怪的厨子立在她对面。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从脚边掠过。
从云水刀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对方的视线就胶着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宛若入定一般凝望这把刀。
泠琅也很熟悉这个眼神,痴迷的,自得的,又有些怀念的眼神。
“为什么找上我?”厨子的声音很嘶哑,好像也被火灼烧过。
泠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自说自话:“这把刀的主人死了。”
厨子冷笑:“它既然在你手里,自然说明它原先的主人死了。”
泠琅轻声说:“锻造它的人也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这句话成功让厨子沉默了更久。
“你很会用火和铁,一个锻造惯了的人,在厨房中自然也能得心应手,”泠琅由衷道,“你很厉害。”
厨子没有接这句恭维,他问:“他是怎么死的?”
泠琅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几乎断气——我用这把刀结果了他。”
厨子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它稍纵即逝,但被泠琅看了个分明。
“这很好,”他说,“他会满足与这种死法,死在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下。”
泠琅柔声道:“他让我来找你,因为你知道我想打听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一把会消失的匕首?”
这是谎言,因为这些线索是她自己寻来,但她依旧不疾不徐地说:“刀柄用玉石做成,刻了花纹,像云朵或是水波。”
她一边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一边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它是春秋谈,而春秋谈在你手里。”
“是曾经在我手里,”厨子平静地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后一滴春秋谈都没有了。”
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碧波绿涛:“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有人问我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武器,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我想了三年,终于有了办法,我寻到一种来自云南的夜间蛊虫,一公一母,晒干后磨成粉。公的加入铁矿中锻造,母的用来酿酒。”
“这对虫子在活着的时候便会互相吞噬消耗,死后更是这般……把酒液涂到匕首上,可令其带有剧毒,但若一碰见日光,就会融化瓦解。”
“这是一把致命的杀器,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它在制造之初,便注定归属于穷凶极恶,没有后路之人。”
泠琅轻声问:“是谁委托你?”
厨子又笑了一下,他痛快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杀人就必须杀人,让你逃离就必须立即逃离。你不知道谁在命令你,更不知道这些命令有什么意义,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如果不照做,将会非常痛苦。”
泠琅看着她:“青云会。”
这是陈述的语气。
厨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这一切,真是过分奇诡了。
泠琅默然地想,跟之前那个青云会的最下等的喽啰不同,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和铸师齐名的绝顶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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