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刀的手猛然一翻,锋锐划破最后一丝平静。铮然一声响,方才亲密相对的二人已经远远分开。
泠琅喘着气,她看见片刻前站立的地面上已经多了几道深深印痕。
真不错,挺会装,你那破烂经脉到底怎么回事?
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当下任何一个都无暇出口,因为对方的剑尖终于指向她。
金属的嗡鸣,此时胜过万千语言。
刀与剑,彻底战在一起。
云水刀能被铸师念念不忘是有原因的,譬如此刻,刀影在翻涌,如云絮,如水波。能够缠绕,亦能绞杀,它是慈悲美丽的杀器,被冠以过于禅意的名。
刀光在少女的手中陡然绽开,照亮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密林。
连绵刀意中,那柄剑如同洪波中的石柱,破开每一道流淌而来的水流,锐利而沉默。
树枝因为无法承受人的重量而摇晃,泠琅纵身而上,短暂停留后又高高跃起。下一刻,那根枝条被生生切下。
哗啦一阵响,叶片树枝摩擦着从空中坠落,隔着层层嫩叶,泠琅跃在空中,看见地面上那道饱含杀意的眼神。
挥斩!
刀锋挥出残影,致命的杀招藏匿在叶片后席卷而来,周围树影被翻卷着,沙沙作响。
青年没有躲避,那柄简洁干净到极致的剑轻轻一格,剑尖挑破这片刀气,如挑落灯上星火。
气波震动而开,绛色裙摆于风中漫飞。
泠琅落回地面,她轻喘着气,目光牢牢锁定几步开外的对手。
他的气息同样不平稳,耳边发丝被她削断了一截,此时垂落在眉边。他紧绷着,像一把渴血的弓。
熟悉的简洁狠厉,挑或切,不留任何余地或退路,同前两次交手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果断无情。
毕竟已经有了经验,她摸清了他,他也早就知道她的手段。
很有趣味,但这样的纠缠试探注定需要很久,她迫切想知道厨子的下落,而不是在这里夜半切磋。
血脉已经被烧灼得滚烫,她能感受到每一次呼吸都在渴望,每一寸血的流动都充斥着战意,它们在催促与低语。
斩断他的手,让他提不动剑,让他跪在刀尖前说出所有话。
让他成为你最值得纪念的败者。
风和夜色中,她的杀意在蠢动。
她相信他也是一样。
泠琅缓缓将左手覆在了刀柄上,她看着树影中的青年,对方的眼睛冷静寒凉,但她能看透那下面正翻滚着的炽热。
他沉静冷漠地同她对视,像一尊不会消融的冰川。
双手持刀,聚气为掌,入海刀法四十九,灼岩波。
如果你曾见过海底火山震动喷发的景致,便会知道这一招有多么巧妙。
重重浪波之下,潜藏着的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致命高温,滚烫与冰凉分庭抗礼,最终全部融化与流淌而出的赤红岩浆上。
将杀意燃烧至最炽烈,连刀柄都变得滚烫,气流在胸腔中鼓动,最后从鼻尖涌出时,都带上不可思议的热。
美妙的,致命的热浪,此时汇聚在她刀锋。
让它去斩破一切!
下一刻,绛色身影出现在青年面前,连同着那席天卷地的沸腾杀意,她于这片狂乱刀影中,给出了完美到令人叹息的一击。
锋锐无匹,它在斩过来的那瞬间,江琮仿佛看见呼啸着的热潮。
她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这个狡猾的、虚伪的、叫人咬牙切齿的女人,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手段,还有多少漂亮凶狠的杀招。
她挥刀的样子,跟平日里对他微笑的样子,二者之间的差异,怎会大到让他现在都还在回味。
他后撤一步,抬臂,用同样双手持剑的姿势,挥出一道亮白剑光。
如冰凝结,似雪降落,带着沉沉寒意,这道剑气利得像寒洞中塑成百年的冰棱。
他用这一道寒锐,去迎她漫天而来的炽烈。
气浪震荡,周边所有树影齐齐摇晃作响,夜鸦振翅飞出,草虫瑟瑟躲避。
冰与火的交锋,冷寂与火热的对抗,一个极致和另一个极致相遇,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一滴血从谁的唇角滴落。
泠琅慢慢地笑了,她的发髻已经散乱,钗和钿也不知道落入哪个草丛。
她的衣摆被划破了不止一处,每次呼吸都在引发胸口的灼痛,虎口因为刀柄的震荡在渗血,而后背有一处更大更深刻的伤口。
但这一切无关紧要,因为鲜血正在从对方嘴角蜿蜒而出,所以当下所有的伤痛不适都成了愉悦。
青年的脸色比此刻冷月还白,他低喘着,半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
他好像已经摇摇欲坠,至少在她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提起剑反击。
泠琅走到他面前,慢慢弯下腰,伸出手。
她的指尖在颤抖,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击未退的热度。她用力擦下他唇边血液,借着月色看了一眼。
而后,轻轻将它抹在他眉心红痣上。
“这样才对,”她轻笑着赞叹,“你已经很不错了。”
“能让我做到这一步,已经算不错,这招我没用过几次,”她继续说,“但见过它的人全都死了,而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所以你很不错。”
她连说了三个不错,居高临下地赞美,宛若捕食者在褒奖猎物生前最后一次挣扎。
傲慢得过分了。
她看着青年的脸,他在喘息,那道暗色血迹显现出破败般的美丽,漂亮的眼似乎开始涣散。
其实她很喜欢这张脸,他长得很合她心意,可惜,可惜。
泠琅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保持清醒地看着自己。
“那个厨子在哪里?”
“……”
“说话。”
“……在西侧楼最底下的暗室。”
他的声音很轻,是虚脱后的彻底无力。
“你没杀他?”
“没有。”
这样就够了,泠琅默了一下,她要找的人还在,她现在只需要去问个清楚,然后彻底离开。
至于身后会发生什么,那完全不关她的事。
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干嘛的?”
江琮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眼睫很长,这样做有种迷茫脆弱的美感。
他好像没听懂。
泠琅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他半阖着眼,似乎在努力分辨她话中意味,片刻后,嘴唇微张,说了句什么。
泠琅没听清,这声音太轻,他貌似连说清楚话的力量都消散了。
于是她再次低下头,贴近他,十分耐心地等他重复一遍。
凑近江琮的时候,她又隐约闻到那个味道。浅淡、清冽,像沾染着晨露的兰草。
忽然地,她便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这个味道,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预判,她的直觉果然一向准确。
耳边是青年沉重而费力的呼吸声,他说了几个字,破碎支离,依然难懂。
泠琅垂下眼,正要直起身结束这番无意义的交流,忽然,她僵住了。
一个东西抵在她背后。
与此同时,青年的声音冷冷响起。
“把刀扔了。”
字字清楚,毫无方才的艰难晦涩。
泠琅眨眨眼,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被他演了。
她被一个挨了记灼岩波、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演了。
她明明知道他演技有多高超,扮病秧子有多惟妙惟肖,但还是因为自负和傲慢,以为他定会为灼岩波奄奄一息,她再次被他狠狠地骗了。
“扔刀。”
这声催促更加简洁利落,同时,背后那样事物再次抵进了一寸,已经刺破她的皮肤。
泠琅咬着牙,手一扬,云水刀被她扔在草丛中,划过叶片发出窸窣声响。
江琮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右手放在她后腰,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温柔拥抱。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就贴在她耳边:“夫人,怎得这般天真?”
天真,泠琅无法忍受这个评价,但她一声不吭。
江琮低低道:“你方才那招凶得很,我这样这个样子,你半点没有怀疑,是很相信自己的手段罢?”
“我很喜欢你的刀法,谁教你的?嗯?”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耳侧,好似情人间低低絮语。
青年温声催促:“不说话,是想让我更深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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