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叹气:“我也未曾想到, 圣上的爪牙竟跟来了玉蟾山。”
“你是京城分舵主,难道不能在青云会里面查一查,周洛到底哪些话是真的?”
“京城分舵主,当然只管京城的事。更何况, 当年他还在青云会做事的时候, 我或许还在玩泥巴。”
泠琅默然:“你果然会玩泥巴。”
江琮微笑:“夫人应该知道青云会的特异之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之所以能在暗处窥藏, 同它的运转方式是分不开的。”
风忽得变大, 卷掠过夜空, 他头上兜帽被吹落,露出那双薄淡温柔的桃花眼。
“我从未亲眼见过主上,”他的声音被风裹挟着飘到泠琅耳中,“哪怕是任命之时,也是隔着数道帐帘参拜。后来若有任务,也是派青云眼来交接而已。”
“这决定了只能由主上来找我,而我是无法轻易联络上他的。就算我知道有人明天就要放火,也没办法告诉他。”
“付出一点效率,换来绝对的安稳,就是藏匿青云会的代价。”
泠琅的思维却很快:“这么说,你们十二个分舵主能掌控当地青云会设立的种种暗点,平日里又没有上司来严加管束。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可算作土皇帝、地头蛇了?”
江琮微笑:“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渭北分舵主前年在组织名下的酒楼里欺辱了女子,他的死讯传到其他舵主耳中时,才将将过了三天。”
“你们这些人,只有谁死了,才会将真实身份暴露在内部?”
“姑且算,尤其是这种可以杀鸡儆猴之辈。”
泠琅摇头:“奇怪了,你既然能掌管整个京城青云会的力量,怎么什么事都你自己亲力亲为?”
“从前不会,但这次醒来后就尽量自己行事了,”江琮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至于原因——夫人聪慧,不会想不出来吧?”
泠琅凝望他月色下乌黑的眼眸,想从那点温和笑意里找出点别的来。
她试探道:“你怀疑……有内鬼?”
江琮颔首。
“怪不得……你虽然经脉有异,但那根本不影响你的身体,反成你藏在府中装病的借口。”
江琮没有否认。
“所以,这次险些醒不来,其实是内鬼暗中做的事,完全在你计划之外?”
江琮抚了下掌:“便是如此,在查明之前,除了九夏三冬,我尽量不会再指使其他人。”
泠琅问:“青云主让你调查春秋谈之事,你如今有了眉目,想禀告也是没有门路的?”
“没有,只能等他想问我的时候。”
“那会是多久?”
“或许半年,或许明天。”
“他到时候怎么找你?”
“可能一觉醒来,他的青云眼在床头站着。可能在池边煮茶,那人又从水里钻出来。”
泠琅好像被噎住:“你在开玩笑?”
江琮淡淡地说:“没有。”
“为他做工,真够累的。”
“是啊。”
泠琅不说话,只是不断拿眼睛瞥他。
江琮轻笑:“想知道我在青云会的原因?”
泠琅重重点头。
“就算说了,那会是真话吗?”
泠琅老实说:“不会,但万一呢?”
江琮柔声道:“的确可以说,只要夫人也坦诚一点,比如说——路引上写着夫人是滁州人士?那是真的吗?”
泠琅痛快地说:“假的,我根本没去过滁州。”
江琮接着问,声音低到有了诱哄的意味:“那夫人随着刀者一直归隐在哪儿?他已经故去这么些年,你今年才来的京城,那从前都是在哪里?和哪些人在一处?”
泠琅仰着头笑:“夫君,我就问了一个,你想问的也太多了罢?”
“可我都想知道。”江琮十分无辜地反问。
泠琅哼了一声,不再回话,她转过身,轻轻行在高窄的屋脊之上,此处足有三丈高,但她的脚步如踏在地面上一般灵活自然。
夜风吹起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送来一点清香,像新剥的橙或柚。
它清而淡,却穿过了他的面巾,让鼻尖得以灵敏地捕捉。
那把刀在少女背后,薄而纤长,每一分弧度都是恰好的美感,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少女俯下身,几步助跑,在下一处檐角高高跃起。身形在月下闪过轮廓,像只振翅雨燕般轻巧。
回到熹园后,江琮到底把计划言简意赅地捋了一遍。
先按兵不动十来日,把明净峰的事情查得更清楚一些,准备得差不多妥帖了,再向侯夫人辞行。至于借口——
泠琅的籍贯上写的滁州,侯夫人也以为她是滁州人,那就将计就计,以带着江琮去坟前拜老丈人为由,顺理成章离开京城。
泠琅觉得不可思议,虽然都是往南走,但滁州离明净峰所在的杭州怕差了十万八千里。
江琮却说,只要能顺利离开,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去哪儿还不是他们俩说了算,就算出东海、赴西域又如何?
泠琅反驳,说他前段日子还只能苟延残喘,就算渡了真气,显现出活力,侯夫人也不会轻易应允。
于是话题又回到他到底虚不虚上来。泠琅言语挑衅,说江琮必定因年初之事有了后遗症,最好不要兵行险招,还是让她一个人天高皇帝远,他老实在熹园就得了。
江琮就冷笑连连,说她没安好心,攀上他这棵大树,就想甩了他自己查探,到时有了眉目也要独吞,然后远走高飞。
少女的表情十分惊异:“你?大树?顶多是村口的歪脖子树,还是茁壮不起来那种。”
于是二人在池边动了点手,从石桌翻滚到水岸的胭脂花丛,气喘吁吁,语声凌乱,彼此的衣衫和肌肤都沾上胭脂色花汁,发间也夹了些脆嫩草片。
直到第二天,泠琅还总感觉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汁气息,浓到熏人。
江琮倒是状若往常,他穿着身松垮的月白袍子,坐在那张昨夜才斗殴过的石桌边喝茶。
泠琅早上一出门,就瞧见这一幕。
青年侧脸淡漠俊美,握杯的腕与指骨节俱是精致,伴着身侧明丽清新的园景,简直漂亮地像副芝兰玉树图。
完美到,好似专门守在这儿摆给她看的一般。
泠琅驻足赏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坐在他对面:“喝的什么?”
江琮眼也不抬:“雨前龙井。”
“不是嫌它厚重吗?”
“偶尔尝尝,还是另有滋味。”
“哼,山猪难食细糠。”
江琮抬眸看她:“什么?”
泠琅笑笑:“夸夫君讲究。”
江琮便假装没听懂:“夫人今日可有空闲?”
这句话就是纯粹的明知故问了,泠琅白日里在熹园唯有闲极无聊四个字能形容,唯一的乐子便是在江琮身上找乐子。
她将玉瓷轻盏送到嘴边抿了口,甘醇微苦的滋味霎时便弥漫开来,当即十分享受地眯起眼:“没有空闲。”
江琮也跟着饮一口:“竟不得空吗?好罢,本想邀请夫人午后去西市逛一逛,看来是无法了。”
泠琅立即放下杯盏:“西市?你和我?”
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两眼,看见七步外的廊角中有几个仆人正候着,又转过头来,细细观察江琮云淡风轻的神情,觉得他说的逛一逛,绝对不只是那么简单。
青年望于她,竟忍不住微微笑了,他觉得她刚刚四处张望的样子很有趣。
像只机敏狡猾的野兔。
泠琅压低了声音:“你是说——逛逛?”
江琮微微颔首:“逛逛。”
泠琅自觉已经从他隐含笑意的双眼中,探寻到了当下不好细讲的内容,她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好,那就逛逛。”
于是这小半天,她过得多少有些难熬,因为直觉告诉她,江琮是想领着她看看青云会京城分舵的某些暗点暗哨。
不然,笑得这般意味深长做什么?她口头时常讥笑他这个舵主无甚作用,现在他终于打定主意,要证明自己并非如此了罢!
怀揣着暗暗的激动忐忑,泠琅终于挨到了中午,她照惯例扶着江琮的手,走在去往偏堂的路上,只觉得此时穿廊而过的风都可爱了几分。
没办法,谁叫自从玉蟾山回来,她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在白天出过门。从前江琮没醒的时候倒还忍得,如今在别馆玩耍了一回,又野回去了。
她手臂虽稳稳地依着身侧的青年,脊背也端庄地瞧不出任何差错,但心儿早已飞跃小池矮墙,层层坊屋,去到那鳞次栉比的西市街道上。
江琮也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心不在焉,她动作姿态同从前好像没什么变化,但脚步轻了许多。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少女浓密乌黑的睫毛,它不安分地闪动翩跹,像只欲往景致中去的蝶。
那颗痣也藏在其间,淡红色,随着她的顾盼而或显或隐,勾得人忍不住一直去寻、去看。
就这么高兴吗?他不动声色地想,虽然知道绝非是甘于束缚的性子,但不过去趟西市罢了,竟少有地显现出活泼雀跃来。
她在京城这些天,尤其是诗会赏兰会那种场合,必定是相当难熬的。
江琮收回视线,淡淡地垂下眼。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这里必然不会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东西,能回忆起来的,大概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和隐藏。
母亲或是那个小婢女,也比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来得更让人想念罢?
今日午席是烩鲜蘑,韭肉羹,鲫鱼汤和炒青葵。
清淡鲜嫩,是他惯常的口味。江琮的胃口却比平时更差,因为他总会回想那个问题,这里有值得她留念或是喜欢的东西吗?
泾川侯府,泼天的锦绣富贵,熹园更是京城四大名园之一,结交的都是帝女王公,珍馐美玉更是能为世子夫人随意享用。
对于这些,她会怀念或不舍吗?江琮觉得很悬。
他将一片鲜蘑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目光却落在对面少女耳垂边缀着的一抹嫣红上。
西域的石榴玛瑙,红得纯粹无比,灼目耀眼。价值千金的珍宝被她不慎遗落在涧边,她亲自去寻的理由,也只不过是“侯夫人亲手相赠”而已。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