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教你呢?”
“我就出去同陛下说,花园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持剑伤了我。”
“哈哈,你以为我会怕这个?”
“那我天天往这个花园来,让你的地盘不得清净。”
“你这小子——”男子脸上露出恼火,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教你,倒是没问题,但你为何找我?”他问,“难道黄皖不让自己的儿子学剑吗?她自己都很会用枪。”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让我学这些……不只是剑。”
这话听起来十分莫名,男子却了然:“因为你们担忧那件事……也就是刚刚那个小胖墩同你说的事。”
男子悠悠然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就算那天真的来了,仅凭你自己,也没有办法。”
“若是出于这个目的来学,便算了吧。”
少年抿着唇,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拒绝,那对黝黑的瞳孔,透露出不声不响的倔强。
男子望着那双眼,鬼使神差地说:“除非——”
少年立即盯着他:“除非?”
男子已经开始后悔,但他硬着头皮道:“除非,你用这柄剑,能在一炷香之内刺中我。”
“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怎么刺的中?”
“我不用那些,也不跑远,就在这从胭脂花旁边。”
胭脂花,少年默默地想,原来满院子嫣红泛紫的热烈花卉叫胭脂,同它名字倒是相称。
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在燥热的、没有蝉鸣的下午,不断向男子发出攻击。
用那柄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剑,笨拙地挥舞刺砍,远远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用这个下午,记住了胭脂花的名字与味道,当它的汁液侵染在衣衫上的时候,有一种刺鼻的草类芬芳。
最后,目的也达成了,男子承诺,一个月可以来找他三次,就在这里。
男子还说了什么,似乎在感叹他的倔强,抱怨他弄脏自己的衣服……江琮听不清也记不住。
因为日光太烈,他半跪在地上,喘地停不下来,有一种类似于中暑的晕眩感。
这种茫然不真切的虚幻感,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学会了用剑,也能轻易地从屋顶跃入花丛深处,西京再没有能挡得住他的高墙。
男子说:“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天才。”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已经被挖出,只剩两个黝黑窟窿,并不能看见自己生平唯一的弟子刚刚是如何挥剑。
但他还是这么夸赞了,温柔而骄傲地。
“天才,是不会在该挥剑的时候手软的。”
“杀了我,然后保住你父母的性命,你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
“快些动手,让我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做我的徒弟!”
那个残酷的、令人眩晕的夏日,击穿了少年的身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的生命中还残留着余韵。
他在那样的人生中愈发沉默,直到这一天,他竟然能有一个机会,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另外一人。
一个充满着野心和坚定的,他为之深深着迷的人。
而她的答案无论是什么,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救赎。
第79章 无人说
这是一间人迹罕至的野庙, 狭窄破旧,红绸已经褪色挂满灰尘。
唯一的神像也早就面目模糊,辨认不出是山神还是道君, 只余一双悲悯眼, 静静俯视着无意停留的过客。
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水雾将万物轮廓都溶解,天地无色。
有些故事, 的确只能在如此混沌时刻才能说明。
至少江琮是这样。
那些晦暗在心中堆积太久,他早就失了讲述的兴趣与力气,关于那个开满胭脂花的荒废庭院,关于那场同眼下十分相同的夏日暴雨。
雨在下, 室内很暗,这使得那人身上的鲜血与伤口,都不再触目惊心。
而他提着一把特别的剑, 站在剑的主人面前, 剑尖流淌着的, 是对方的血。
男子在笑着感叹:“你的手发抖, 为什么?你已经刺了三剑, 一剑都没有刺中。”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的?敌人在前,便没有犹豫的余地!你在做什么?”
“刺啊!”
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闪电划过,霎时映亮周遭, 短短一瞬, 他看清了男子的身体。
断臂、残眼、以及洇染了半个身躯的暗红。
男子仍旧在质问,即使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说话更加费力。
“杀了我, 砍下我的右手, 那个人会找上你, 你是我选择的继任者,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
“还站着干什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向最坏的地步?”
纷杂凌乱的雨声中,隐约有一声短促的呜咽。
男子忽然安静,他慢慢地笑起来,狰狞神色褪去,他又成了夏日花园中那个狡黠自由的陌生人。
大多数时候很老成,笑着又十分年轻。
他轻声问:“你哭了?”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不断回荡,这已经是回应。
男子慢慢地说:“人的一生总会有这种时刻——剑在手里,不得不挥斩,即使并不舍得。”
“知道该怎么做吗?”他露出一丝笑,好像回到了往常,那无数个刁难戏耍弟子的情景。
“很简单,只要将不舍也一并斩去。”
“做到这一点,这世上便不会有能难倒你的东西,持剑者永远不需要犹豫,只要不断挥斩,再挥斩。
“优柔寡断,是我这样的下场,你也看到,这并不好看。”
如同印证他所说,雷声轰隆,又一道闪电撕碎苍穹,少年看见,他胸口的血更加深浓了一些。
“带着我的手,等待他来找你,你身上有了同样的毒,她便不会再动手。”
男子温柔地说:“世上只有一个人,和她最看重的女儿有相同病症,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除了这柄剑,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动手吧。”
“好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雨停歇之前,少年到底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他杀死了教会自己用剑的人,当那个人彻底闭上眼的时候,世界忽然离他很远。
连带着那些隐瞒快乐的夏日,一同抽离了少年身体,离他远去了,并且无人可说。
他没有接受男子最后的礼物,那柄漂亮的、如同月色凝结而成的剑,被他折断在暴雨中,连带着满腔空荡到绝望的心绪。
持剑者永远不需犹豫,只需挥斩,再挥斩。
那一年他十三,从第一次举起剑到第一次杀掉人,不过才三年。
这不是多复杂的故事,但要把它讲出来,还是有些难。
他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但在这似曾相识的倾盆大雨中,他忽然有了重现它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那句“巧了,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
实在太过动人。
他没见过太多动人之物,那些归属于美好的东西早就远离他的生命。所以如今为这点无声巧合而叹息,实在不能怪他。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怎么能怪他。
少女沉默了很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
她没有点评或是感慨,也没有说一些类似于安慰的话,那些即使动听,也不合时宜。
“十三岁,”终于,她轻声说,“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十三岁。”
青年垂下眼笑了:“这样吗。”
“确实很巧。”他轻声说。
雨还在下,他们的确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交换一些故事。
“我带着刀,离开了塞上,想着去中原或是江南——总之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像父亲生前叮嘱的那样。”
“然后,嗯,之前那个和尚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江琮说:“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泠琅看了他一眼:“你记性真好。”
江琮轻声:“夫人过奖。”
泠琅伸手,接住檐下雨水,任凭冰凉液体从掌心滑过,将某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一并冲刷了。
她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云为无定,水为善仁,天为广博。”
江琮平静地注视她,对她知晓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泠琅收回手,叹了口气。
“这是刻在云水刀刀鞘上的三个问题,是我父亲的体悟……对入海刀法的体悟。”
“无定,即来去自由,没有拘束。善仁,是因其利万物而不争。天空浩大苍茫,能容纳前二者,是真正的广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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