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浴桶,她一个人就搬来了,之后她又提了一大桶温水,才备够无双用来沐浴的水。
白露不在,就由小红服侍无双沐浴,无双还留了那个丫头在一旁侍候。
陈庄头的媳妇见无双真没有生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赶忙下去了,临走时还吩咐那丫头要侍候好无双。
无双脱去衣裳,进了浴桶。
此时进入水中的她,头发已经全部被挽起来,额上厚厚的刘海也全都梳了起来。看到无双一览无余的小脸,小红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三姑娘的整张脸,此时她也终于明白三姑娘为何会留着厚厚的刘海,为何府里会给三姑娘请来秦师傅那样的人做先生,还只教三姑娘一人。
她的心在发抖,手在抖颤。
不光是因为这张脸,也是在洞悉了侯府的阴私后,一种下意识的恐惧感。可三姑娘那双望着她的沉静眼睛,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真得没有退路了。
三姑娘未必有表面这么蠢笨无害,她可能什么都知道,而三姑娘在她面前露出自己的脸,这即是坦诚,诉说自己的处境,也是一种威胁。
在她知道这么多事情后,她如果不投靠三姑娘,等待她的下场一定不会好。
……
只看小红的表情,无双就知道对方是想多了。
其实她并没有小红想得那么厉害,不然她前世也不会被人耍得团团转,直到很久以后,在那个人庇护下、逼迫下,才有所明悟。
她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祖母看见自己,偶尔还会露出几个笑脸,可等她慢慢越来越大,越长越开,祖母就再也没有笑脸了。
然后秦师傅来了。
秦师傅教她读《女四书》、《女论语》,让她不光要会背,还要时刻记住。就这么日复一日,她开始觉得女子长得好就是红颜祸水,会给自己和家族带来灾祸,也是真心觉得身具媚骨的女子,天生就是带着原罪。
所以她藏起自己的脸,开始不再笑,开始呆滞自己的眼神,在秦师傅的鞭策下纠正自己的走姿、眼神、说话的腔调,让自己谨言慎行,做一个端庄拘谨到刻板的女子。
是他,是那个人,用近乎逼迫她的手段,一点点逼着她做出改变,回归本性,也是他……
不能再想了!
无双摇了摇头,将目光从小红身上,移到旁边那个丫头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无双会问自己名字,道:“我叫梅芳。”
“我想见太姨娘一面,你能帮我吗?”
小红想制止无双,三姑娘这是急昏了头,怎么见个人都请别人帮她见太姨娘?她是真的疯了,还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就算破罐子破摔,也不要害了她!
谁知这叫梅芳的丫头接下来的反应,让小红意识到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梅芳诧异地看着无双,露出一个很怪的表情。
之后,她点了点头,说:“好。”
.
梅芳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
小红本还有些担心,可见姑娘对这个梅芳有一种诡异的信任,她也只能听之任之,任由她们处置。
无双沐完浴后,白露也吃完饭回来了。
她并没有关心小红是否用过晚饭,也没有对梅芳起疑,听说是陈庄头媳妇安排来侍候无双的,反而有一种正中下怀之感,她将今晚服侍无双睡下和守夜的任务交给小红和梅芳后,就借口腰酸背痛下去睡了。
这丫头素来好吃懒做,喜欢偷懒,能偷懒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切都在无双的预料之中,所以等之后熄了灯,她也很轻易地在梅芳的掩护下离开了这座宅子。
夜色深沉,无双裹了件暗色的披风,领着小红,跟在梅芳后面走。
这个时间,庄子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外面漆黑一片,幸亏梅芳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灯笼,倒也不怕没有东西照亮。
梅芳不光对宅子里熟悉,对宅子外也很熟悉,她轻车熟路领着无双两人来到那座小院前,可还没走到地方,她们就隐隐瞧着院子里似乎有人。
有两个侯府的下人,打着灯笼站在院子里,无双辨认了一下,认出这两人这趟出来后都是跟在赵妈妈身边的。
赵妈妈这个时候来找太姨娘做甚?
无双看了梅芳一眼。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对方表情,但梅芳很快做出了反应,她身子一矮就往一旁去了,无双赶紧带着小红跟在后面。
梅芳带着二人绕了一圈,通过小院未栓的后门,带着二人进了小院中。
整个小院拢共就一排三间正房,后院似乎是菜地,但如今已经荒废了,梅芳领着她们一通东拐西绕,三人来到一扇窗下。
晕黄色的灯光照映在窗户纸上,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无双急于想知道是不是赵妈妈在里面,想找个什么东西将窗纸捅破,梅芳拦下她,用手指在嘴里润湿,点在窗户纸上,捅出一个小洞来。
透过小洞,能隐隐看到屋里的情形。
屋里站了一个人,正是赵妈妈。从无双这个位置,只能看见赵妈妈面带笑容地侧着身,面对着床榻的位置。
“您老也是不容易,熬了这么多年,大抵也是放心不下三姑娘。可您瞧瞧,三姑娘在老夫人和侯爷的悉心照料下,过得不比府里其他姑娘差,其他姑娘有的,三姑娘有,其他姑娘没有的,三姑娘也有,无灾无难养到这么大,眼见就快要成亲嫁人了。”
没有人说话,从无双这个位置也看不到床榻上的情形,自然也看不见太姨娘是什么表情。
见太姨娘不理自己,可到底牵扯了让她一直挂心的无双,她表情难免有些不平静,赵妈妈笑了笑,又道:“您老也不要有什么不忿的地方,想当初您身为妾,却以妾压妻,压了咱们老夫人这么多年,后来大爷战死沙场,给您撑腰的老侯爷也走了,老夫人总算是翻了身。
“即是有这些旧怨在,三姑娘被人从边关送回来后,老夫人也没苛待她,不还是把她当亲孙女养着?您说要一年见三姑娘一次,府里也记得回回把人送来,是三姑娘她不亲你,这事可怨不到别人头上,太姨娘您说是不是?”
第8章 第8章
08
如果说之前太姨娘还能忍住,可提到无双不亲自己,太姨娘终于忍不住了。
“那孩子命不好,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还没记事就被齐佩养在身边,从小被你们这些人教着怂恿着,自然不会亲我这个亲祖母。”
太姨娘声音暗哑且低弱,但这话却相当打人脸,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了,因为‘这些人’里面自然也包括赵妈妈,所以赵妈妈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当即变了声调,皮笑肉不笑道:“太姨娘你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不告诉三姑娘的身份,是她那时候还小,从边关回来又生了那么一场大病,太医说怕她再记起事来,受到什么刺激,才会隐瞒她的身份,这事当初您是同意的,怎么这时候反倒不满了?”
“我当时那是顾虑着孩子……”
“再说了,等三姑娘大了些,不是告诉了她您的身份,她不亲您,这事可怨不到我们这些下人身上。”赵妈妈并不给太姨娘机会,巧舌如簧道。
太姨娘心知跟赵妈妈说不清楚,因为这些人就只会巧言令色,遂打断她道:“行了,你不用再说,齐佩的手段我清楚,我只希望她不要忘了当年答应我的事。”
赵妈妈忙道:“您明白就行,还望您也不要忘了您当年答应老夫人的事才是。”
太姨娘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明显不愿再和赵妈妈交谈。
这就让赵妈妈有些急了。
她想了想,堆起笑脸道:“您看您,又何必生这种无谓的气,您既叫了府里的人来,就说明您心里还是有酌量的,那些东西本就是侯府的,只是当年老侯爷临终前把那些东西给了您傍身,如今您把东西还回来,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太姨娘掀了掀眼皮子,瞅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怎不知我二房的家财,何时竟成了侯府的东西了?府里可是早就分家了,有分家的文书在,分家不分居,官府里备过案。怎么,堂堂的长阳侯,还看中我们庶房的东西了?”
赵妈妈干干一笑:“您老又何必这么说,到底都姓郿,俗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行了,你不用再说这些废话,有用的时候,我儿的战功就是侯府的战功,我儿的家产就是侯府的家产,等没用的时候,我儿成了卑贱庶子,我孙女成了寄人篱下的庶女。”
太姨娘连连冷笑:“一口一句府里姑娘有的,我无双也有,但是你们可别忘了,这些年来我无双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都是我们二房自己养的,我每年让人往府里的送五千两银子供我无双吃穿,五千两够养几个侯府姑娘了?!”
赵妈妈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提醒一句,竟会惹来太姨娘如此过激的反应,太姨娘这一番话,更是说得她额冒冷汗,颇有些站不住的感觉。
她这会儿也笑不出了,道:“太姨娘,您又何必说这些话,这些事可不是我这个下人能置喙的,是当初您和老夫人的约定,而且我们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侯府,也是为了三姑娘。”
赵妈妈心知还是要哄着太姨娘,早点把东西拿到手,自己的差事才能成,遂循循善诱道:“这三姑娘马上也快要出嫁了,夫家可是皇家,府里的情况您是知道的,若三姑娘出嫁时陪嫁少了,府里会不会丢脸面且不提,三姑娘也会受委屈。您好好想想,我们就算敢糊弄你,难道还敢糊弄皇家不成?三姑娘若是出息了,受益的可不光她自己,还有侯府,所以对婚事上,府里是绝对不敢马虎的。”
她在暗示太姨娘,哪怕是为了侯府的前程,府里也不会亏待郿无双。
只可惜太姨娘还是不理她。
她只能无奈地顿了顿,又道:“您好好想想,想通了,想透彻了,看我说得对不对。您老有病在身,我也就不多留了,明天再来,希望到时候您能想明白。”
……
赵妈妈离开了。
太姨娘闭目躺在那里,看似只是呼吸粗重了些,心里却焦灼得厉害。
她该怎么办?
她熬了这么多年,早已油尽灯枯,可如今无双还没出嫁,她还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如果现在就走了,去了地下怎能合眼?怎么和她那英年早逝的儿交代?
难道真要如了那齐佩所想?可若是她不信守承诺,她的无双……
齐佩应该不敢的,她太了解齐佩了,什么都没有他儿子那个爵位来得重要,她分得清轻重。
其实这样也好,那人娶了无双,应该不会委屈了她,齐佩拿了那些东西,就算贪上一部分,也总要给无双留一些……
太姨娘听到了门响。
她以为是侍候她的那个婆子来了,却听到不止一个脚步声,她下意识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无双泪流满面地站在她的床前。
“祖母!”
……
前世,无双从没有叫过太姨娘一声祖母。
她每次来,身边都有无数下人围着,所以她都是按照规矩叫的太姨娘。后来太姨娘过世,她也慢慢一年比一年大,每次回忆起太姨娘,心里是将她当做祖母的,可那时也没了叫‘祖母’的机会。
这一声‘祖母’酝酿了两世,终于在这一刻宣之出口,她扑在太姨娘的身前,哭得泣不成声。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哭,似乎将两世来的所有委屈所有憋屈都一并哭了出来。
“我的儿啊,你别哭,你这是要把祖母的心哭碎……”太姨娘在梅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抱着无双,自己也忍不住老泪横流。
“对不起,祖母。”
“别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祖母,相反是祖母对不起你,你爹只留了你,祖母却护不住,只能任我儿在那府里受尽委屈。”
太姨娘何等老辣的眼光,虽然每次孙女来都很正常,就是话少沉默,然后就是穿得有些暗沉,不像个稚嫩的少女。
可这些从明面上来看并不过格,每次庄子上给府里送东西,她也有让人打听,三姑娘在府里很受宠,就是性格胆小寡言。
她也只能做到这样,其他再是无能为力,说白了她能让齐佩有所忌惮,是齐佩对她有所求。
这中间她也绞尽了无数脑汁,花费了无数心思,才能维持当下局面。她是竭尽全力了,所以她即使清楚中间有些龃龉,也只能如此,毕竟她也怕真把齐佩逼急了,到时候伤到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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