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烨似乎一直在与晏修传音,见两位护法离去,当下也沉默行礼,转瞬便已不见。
晏修这才回过身,对着昂真人道:“若两位不急的话,可在前方罗峡城等候。”言下之意,是有事要与他们的小师妹交代了。
昂真人苦着脸道:“敢不从命。”于是也拽着灰熊飞离了此地。
这会儿,就只剩他和她两人了。
晏修沉默了下,取出一枚模样不起眼的小石子,对柳昔卿说道:“既然柳道友也已知晓我的身份,那么,想必也能理解我无法久待此地,不知可愿进我的芥子空间一叙?”
柳昔卿把头上蔫头耷脑的小红豆揣进袖子,垂眸道:“悉听尊便。”
晏修唇角微微漾开苦笑,这姑娘“前辈”也不叫,看来是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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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石在修真界类似随身空间的存在,不仅价格昂贵,而且需要一定的修为才能开启,通常只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才能使用,且芥子石内的空间也会随着主人的修为提升,乃是居家旅行、躲避仇人追杀、与友人相聚、带道侣约会的最佳随身法宝。
芥子石也分等级,还未开启过的芥子石乃是“微观境”,之后可升级为储物居住用的“方寸境”、容纳一方水土的“大观境”和能够承载小世界繁衍生息的“须弥境”。
达到“大观境”和“须弥境“的芥子石,通常也会在修士身死或飞升后,留下来成为秘境,等待有缘人的探秘,继承主人的道统和法宝。
晏修的这一枚已经进化到须弥境,里面众山开阔,天高云淡,地平线处可见汪洋,极北处已有凛冬之貌,自成世界体系。
进了须弥芥子,晏修便带着她来到一座苍翠青山之下,山旁是澄蓝清澈的湖水,远处是繁茂的丛林。
一座庭院依山而建,外观清净雅致,处处考究,柳昔卿落地之后便发现,这庭院门前栽种的每一株灵草的价值都能闪瞎人眼,有的她尚能识别,但大多数她根本不认得。
主人归家,自不用叫门,两人走到门口的同时,庭院大门刚好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木头脸的僮儿,身着一青一黄两件道袍,行礼道:“主人回来了。”
柳昔卿曾在西河市集垂涎过傀儡,她立刻认出这两个僮儿应当是极珍贵的高级傀儡,若是有天才地宝加持,甚至可以生出灵智。眼前这傀儡的一举一动,恐怕顷刻间就要烧几十块灵石。
“柳道友,请。”晏修伸手邀请。
那两个傀儡也与晏修心意相通,立刻展露殷勤笑容,黄衣僮儿向里一让道:“原来是贵客拜访,这位仙子请进,咱们主人可从来没带过女修来此地,恐有不周,仙子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以使唤我们兄弟二人。我名园葵,他名青竹。”
这傀儡侃侃而谈,分明已是生出了灵智。
柳昔卿一路沉默,大乘修士的能力,她也算是有了初步认知。
修士的每一个大境界,都是在求真、求道过程中的一次质变,到了大乘境界这个层面,距离筑基境界,已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了。
说是“天壤之别”也毫不为过。
晏修与她在园内水榭坐下,待青竹端上了灵茶,两人平举对饮,成全了礼节,柳昔卿终于按耐不住,她重新问道:“你就是虚空里的那个人?”
这样问出来,其实证明柳昔卿已经心中有数了。
她来到人间界之后,不是没怨过,刀口舔血、提心吊胆过日子,哪怕是她再坚定的心智,也实在辛苦。
而这一切,都始自一个雷雨天。
她不过是冲进雨中帮助一个小女孩儿,却不想听到了兵器交战的声音,随后她便被莫名的力量卷入虚空,懵懵懂懂,在那里遥遥看到了死战中的他。
她来到人间界后,对从前世界的记忆越发淡了,就连他的样貌也记不清,到最后也只记得那一抹嗜杀的笑容,牢牢刻印在脑海中,所以会在晏修重新得到力量后,立刻认出了他。
柳昔卿只想知道,自己来到人间界,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她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为什么惹上这一堆麻烦,甚至成了不容于世的魔修。
“晏前辈,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她放下茶杯,那一双美目定定看着晏修,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高阶修士而怯场,“其实在悬崖底的时候,你已经认出我了,对不对?”
他毫不否认地答道:“对,甚至更早一些,在你被那几名金丹修士追捕,踏入阵法的那一刻,我便已经认出了你。”
被欺骗后,当事人还是如此干脆地承认,柳昔卿心里更是不舒服,她极力忍住冲到脑门的火气,冷冷说道:“晏前辈好眼力。”
这一瞬间,什么大能、什么修为高低,她都忘得个干净,只想狠狠逼着他说出实话。
但此时晏修眼中,她唇角带嗔,一双丹凤眼既漂亮又凶狠看着他,像是要扑上去咬人的小狐狸。
第25章
晏修沉默,他重新得到力量,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本该放松,可面对柳昔卿的横眉冷对,他此时却有些无奈。
他无比怀念那个在悬崖底,一声声唤他前辈,略微舒平了身上羽刺的姑娘。
晏修诚恳道:“我并非有意欺骗道友,只是当时场景,不适合我道出原委……我认出道友并非依靠眼力,而是因为我记得你魂魄的气息。”
柳昔卿用手指来回摩挲杯沿,不客气地道:“那么就请晏前辈为晚辈解惑,我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人间界的,以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柳昔卿的穿越,其实源自晏修在虚空洪荒战场的一场至关重要的战斗。
“……所谓洪荒战场,乃是三千大千世界,以及亿万小世界,一切有能力到达虚空界河之人死战的地方,我时常在那里磨剑。”
“洪荒战场”是个相对容易被人接受的词汇,而本质上,其实就是一场无组织无规则的杀戮盛宴。“磨剑”也只是一个好听些的字眼,说来,青弭峰剑修的“磨剑”,本就意指与对手厮杀的行为。
柳昔卿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没想到一直对自己很随和的晏修竟如此嗜杀,心下震惊,放下茶杯问道:“在虚空中死战,不在天道规则之中?”
“天道规则本是无处不在,但历经无数岁月演化,逐渐有人发现,在虚空界河的某一个规则之点上,各界之人可以无视天道规则死战,也就是如今的洪荒战场。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进入战场,就可以随意厮杀。变故发生在不久前,我正在洪荒战场与敌手激战,不妨遭到某个界外不明规则之力的恶意暗算,这道神通的本意乃是切断我与人间界的联系,于是……我只好大开杀戒,以剑意破法门,引发了界河乱流,巨大的能量波动将一个无辜的异界之魂引入虚空。”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能够以己之力,引发虚空界河乱流,又是何等的战力!
“这异界之魂,就是我吗?”她问道。
晏修轻轻点头,他看着柳昔卿的眼眸看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缓说道:“正因如此,你的穿越导致规则再次变动,于是一个偶然被牵入大能斗法的魂魄,却能响应规则之力,开启了人间界通道,所以我趁机化全身灵力为一击,抹杀了那道恶意的规则,护着你的魂魄重回人间界。只可惜你我二人的落脚点并不一样,你的魂魄不知所踪,而我也落在了重华宗地界的一处悬崖下。不过在坠崖之前,我用最后的灵力启动了护身阵盘。”
柳昔卿听明白后,方才知道原来使得自己落入悬崖的阵盘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晏修!她不怒反笑道:“我傻乎乎去寻找阵法‘机缘’的时候,晏前辈恐怕觉得很好笑吧?”
“我很自责,但恕我当时不能告诉你这一切。”
柳昔卿一把从袖子里掏出抱翅鹌鹑般缩成一团的小红豆,丢到桌子上,质问道:“那么这‘机缘’,看来也是晏前辈特意送给我的了?”
原本耀武扬威的小红豆也不自称大爷了,它可怜巴巴地看了晏修一眼,然后眨巴眨巴眼睛滚下桌子,讨好似的往柳昔卿袖子那里凑,拱着圆滚滚的绒团想要钻回去。
柳昔卿毫不留情地把它甩开,冷冷看着晏修。
这种被人审讯般的感觉,作为天之骄子的晏修,别说是近几千年,就算是他曾经修为低下时都没受过这份委屈,更别提还是在一个姑娘的眼下。
但是他能理解柳昔卿的怒意,于是轻咳了一声,说道:“它的确与我有关。”
柳昔卿身上的杀意立刻爆了开来,她看了小红豆一眼,小红豆“咪叽”哀叫一声,把头往翅膀下一藏,浑身哆哆嗦嗦。
咪叽,她是真的不想要它了。
晏修急忙为小红豆解围:“柳道友不要误会,变异鸣焰鸟的出现的确是一份机缘,只不过不是你的,而是我的,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推演到此番机缘。”
虽然失了修为,但修士越是高阶修士,使用天演术推演事物规律的准确度便越高,但逢自身机缘,却难以推演。
晏修几句话,虽然没打消柳昔卿全部的杀意,却也解救了小红豆。
“倒要感谢晏前辈,将此机缘让给我。”她脸上继续挂着冷笑。
说起来,柳昔卿的长相极美,而且颇有味道,她面相属于媚而不妖、艳而不俗那一类,丹凤眼上挑,天生带着一股媚意,只不过她平时刻意沉静低调行事,轻易看不出勾人。
可这一旦生起气来,那眉目便活灵活现,所有跳跃的情绪都浮现在脸上,宜嗔宜喜,就算没有黑桃花的媚气,也容易激出男人想要揉搓这尤物的欲念。
大乘修士的定力不动如山,晏修垂下眼眸,忍不住叹息一声,看上去竟是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这表情在柳昔卿眼里,就是心虚了。
晏修耐心解释道:“其实在这点上,我并未欺骗柳道友。经过我的推演,这变异鸣焰鸟的机缘应当是上天留给我的一线生机,若是我没有遇到柳道友,也可能会通过某种方式找到它,之后用它的力量保护我回到北阳州的安全之地。但我想哪怕是天道,也没有料到你与我的因果纠葛极深,竟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我所栖身的地方,且还在被人追捕。”
“当我认出你后,便用来到此地后积攒的微薄灵力开启了结界,放你进来,但我却再没有足够的灵力护你安全下落,好在身上还剩了一张封了本命神通的符箓,再加上多年习剑强身健体,才将你救了下来。”
“那你当时腿上的伤呢?”
“……是真的,除了身份相关的一切,其他都是真的。”
“既然你一直没有灵力,那我们又是怎么走出禁制的?总不会真的是你口中鸣焰鸟的机缘吧?”
“因为坠崖时灵力残留不足,所以激发的护身阵盘也处于不完全状态,到了时限后,会自动关闭。”
说到底,她还是被他耍得团团转!柳昔卿攥紧了拳头,曾经夜风下的脉脉关心,胧月中攀登峭壁……也不过是这个人的愧疚罢了!
曾经穷途末路时,也将所有怒火都归结在虚空中看到的那个人身上,可一旦这个人真的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柳昔卿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怨他。
而且他明明是当世枭雄,却似乎满怀愧疚地小心翼翼解释着什么……这让她的心火憋在胸口,出也出不去,好生难受!
她略有些赌气地道:“既然是这样,那么你也不必多想,之前在魔修屠村时,你救了我和师兄,也好,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
晏修反而又沉默了。
……
他本以为出了结界后,两人便不会再有牵扯。
大乘修士何等眼力,他早就看出,柳昔卿明明心性纯善,却身带媚气,待人接物戒备心十足,并不像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修士。而他仇家甚多,也不想将她牵扯在内,所以两人出了阵盘后分道扬镳几乎是定局。
可柳昔卿却出乎意料地提出要“保护”他。
晏修平生,还未被人“保护”过,他好笑之余,也想到自己此时虽然没有恢复修为,但剑意悟性还在,无论如何,只要不遇到元婴以上修士,应当能保她一路。
而且这姑娘看样子受了不少苦,又是孤身一人,才决定带她一同去离此最近的北阳州守夜人的据点。
没想到在半路上出了朔月魔修屠村的意外状况,他被柳昔卿那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了境界极限,领悟了杀戮之道的“生死因果”规则,出乎意料地突破了剑意,也随之达到大乘后期修为,重新找回人间力量,方才救下了他们,恢复了魔君身份。
……
“将你无辜卷入人间界,虽是冥冥注定,却也是因我而起,之前欺瞒柳道友,是因我身份的苦衷,我愿尽力弥补柳道友,只要你想,只要我能。”他亲自为柳昔卿斟茶,最后说道。
他态度之诚恳,竟以大乘后期修士之能向她许诺。
现在摆在柳昔卿面前的,是一条几乎镀金的光明大道。
如果识时务地将晏修当做靠山,凭借他言语间对她的愧疚之意,修炼路上便有了魔君保驾护航,天地机缘几乎手到擒来。她甚至不用回素爻洞,就可以安安分分地修炼下去,哪怕不能飞升,也可以得到万年寿命,比起一个普通人,已经是得了天机。
可现在的柳昔卿,已经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在极力求生中盲从安全感的小姑娘了。
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广袤,她知道了超乎自己想象的开阔风景。那些小小的私怨和安于一隅的想法都在这人间怀抱中,摧枯拉朽般散去。
她从未这样坚信过自己的道路,成为修士后,她的眼界和气度毕竟与之前不同,几个深呼吸间,她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柳昔卿直视晏修,正色道:“按照修士的理论,我此次来到人间界,便是我的造化,而晏前辈在悬崖之地,已将机缘让给了我一次,我不应太贪心,何况一还一报、一饮一啄,我本就受人追杀,走投无路被前辈所救,我已经得到足够多,晏前辈……我的两位师兄还在罗峡城等我,若是此次师父能够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愿在她座下修炼,今后生死不论,只得平常心。”
晏修神色如常,他似乎对柳昔卿的回绝并不意外,而是将手臂依在水榭的朱红栏杆上,看着山上郁郁葱葱的林间秀色,说道:“柳道友有这样的心境,很好,但是你身上的媚气……难道不想解决吗?”
柳昔卿闻言,平白涌上一股羞意,她扭过头去:“我自会解决。”
“现在你修为尚低,所受之害或许还不明显,可是不管道修还是魔修,金丹期之后都会下山历练,那么你再想想,元婴期之后又该如何?到时候深受其苦的,恐怕就不止你一人了。”
柳昔卿根本没做好与男子讨论自己身上媚气的准备,越是听他说脸越是羞,当下揣起小红豆,起身道:“晏前辈已经不欠我什么,此事属于我的隐私,还请你不要过问了!”
晏修不知为什么,也没回头,而是手上发出一道劲风,将她手腕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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