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让孩子去读书识字,还是圈他们在家里帮忙种地?
一时间这个问题成为了摆在凉州城多数人心头的头等问题,最终多数人心疼孩子的心占了上风。去学俩字吧,左右家里也不缺那一个劳力,大不了让姑娘多干点。
于是在出了正月,学堂开始报名时,就出现了让卫嫤皱眉的一幕。
先赶来的是凉州城附近的百姓,特意穿着他们过年时的新衣裳,村民们领着自家儿子聚在官衙门口。
居高临下看去,人群中这些孩子竟然没一个丫头。
卫嫤派谷雨下去打听,随意地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绝大多数百姓的第一反应皆是发愣,而后憨笑着摇头:“姑娘家学这个没用。”
也有实在人直接说道:“哥儿来这读书识字,家里忙活不过来,他姐姐总得多帮些。”
裹着狐裘站在台阶上,听到这些理由,卫嫤眉头皱成个疙瘩。几次了?上次幽州赈灾,她绞尽脑汁把握好物价、派人及时检查物资质量,本来都确保万无一失,半路杀出个楚刺史抢赈灾银两栽赃嫁祸,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发现很多事明明自己设想很好,但到头来总会朝一个她预料不到的诡异方向发展。
儿子要读书,等于家里少个劳动力,所以早晚要嫁出去读好书也没用的姑娘,理所当然该多帮家里干点活。
他们说得好有道理,以大越此时的民风民俗,她完全是无言以对。
但她心底又深深的不赞同,此举违背了她本意。
该怎么办呢?
迟疑之间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缝,一大早出城办事的晏衡骑马归来。下马上台阶走到她跟前,他关切地问道:
“阿嫤怎么了?”
他斗篷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凉意袭来,卫嫤头脑一阵清醒。
“阿衡,你看下面,这些人带来的全是家中男童。”
居高临下晏衡打眼一扫,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阿嫤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未免也太……”
“那阿嫤是想要女童一道进学?”
见她点头,晏衡了然道:“这事很简单。”
的确很简单,心里一直装着男女平等这事,一开始见到这般景象,听百姓们嘴里说出来的理由,她的确有些反感。但这会镇定下来,她已经想出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听晏衡站在台阶最前面,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乡亲父老,衙门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是让家中十岁以下的孩子前来进学,不拘男女。”
底下百姓面面相觑,片刻的安静后,前面有大胆的人出声:“指挥使大人的意思是,家中姑娘也要一道来?”
晏衡点头:“姑娘也是孩子。”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姑娘家读书有什么用。”
“是啊,早晚要嫁人,再说孩子们都读书,家里就俩大人,地里那些活哪能忙得过来。”
“可不是,要我看咱们都不是读书的料,难道孩子还能是文曲星。这书读了也不一定有用,还是这么算了。”
一时间反对声不绝于耳,虽然也有少数疼女儿的家长,觉得自家姑娘一块来读书,长点见识也挺好。但在一眼就能看到,少了孩子做爹娘的必然要加倍辛苦的现实面前,大多数人还是会为自己考虑。况且女儿本身就要干活要赚彩礼,这种观念在有些人心目中也算是根深蒂固。所以那点少数派的认同之声,如一滴水汇入海洋,压根不会被人所察觉。
愚昧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诚然各家姑娘日后要嫁人,可你们家也要从别家娶媳妇。妻贤夫祸少,每个人家都想要贤妻。想要贤妻又不想花功夫教养女儿,这完全是悖论。眉头皱成个疙瘩,卫嫤刚想武力镇压,耳边传来响亮的击鼓声。
咚、咚、咚
见他们争论不休,晏衡干脆敲响了官衙旁的鸣冤鼓。人群再次安静下来,站在上首,腰杆挺得笔直,晏衡满脸威严,沉声道:
“进学的孩子每季有新衣裳,一日三餐州学负责,同时提供住宿。这样算起来,你们家里算是少了张嘴,别只看到多出来的活。我话放在这,州学跟官府公开招录一样,全凭自愿,但你们要来就得守我定下的规矩。州学按男女一比一招生,每家想送男孩入学,必须同时送其姐妹一道过来。报名先建学籍,学籍与户籍绑定,书吏会仔细核查。”
站在他斗篷的阴影里,卫嫤神情难掩错愕。
刚才她脑子清醒时,想到的法子就是武力镇压。生米恩斗米仇,她不仅这规劝晏衡,让他不要一下对普通兵卒太好,对待平民百姓时她也持这种态度。
这所州学由她出谋划策一手建立,虽然是凉州官衙出资,且大清洗过后提留下来的银两让如今的凉州官衙富到流油,但这笔钱也不一定要出。更直白地说,没有她说服晏衡,官府根本不会做这桩事。
免费学习、还免费供吃穿,这等待遇比后世那些“从出生到坟墓”的福利还要好。这帮人还不满足,真当她是软柿子。
“阿衡,今日先暂时到这吧。”
耷拉下肩,她有些无力的说道。
晏衡扭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回国头后,气势依然凌厉。
“今日报名者全不符合条件,报名暂且关闭,十日后重新开始。”
说完他环顾四周,目光重点落在几位衙役身上:“你们记住了,州学招生完全自由,不允许有丝毫强迫。我就不信,这等提供衣食住行还有书读的好事,送到家门口都没人接受。”
衙役站直了身子,长矛杵在地上,整齐划一的声音很有威势。
声音过后,远处传来马蹄声,浩浩荡荡的蒙古车队走来,打头的正是朝廷第一批册封蒙古官员之一,幽州城外赶着勒勒车前来送奶茶的蒙古部落女首领:乌日娜。
一身盛装的她见到卫嫤忙招手,疑惑地问道:“今天不招了?我还带着部落里的孩子们都来了。”
在她身后,马车上下来身着色彩鲜艳民族服装的蒙古族孩子,高矮不一,男女皆有。
☆、第137章 族学精神
乌日娜的部族聚居地虽在幽州草原,但自从为官后,有小秘书阿彤作为中间纽带,她与卫嫤的关系很是亲近。这点从她本人虽懂汉话,但还是意会卫嫤意思,主动请了几位精通蒙语的汉人为助手中就能看出来。
这不一听阿彤说要开州学,她就带着本部落中的孩子来了。不仅有贵族的孩子,连她家世代奴隶的孩子也一并带来。好在幽州草原与凉州本就连成一片,昨天一早出发,快马加鞭赶了一夜路,他们顺利到达。
听她说完,卫嫤心里感激得跟什么似得。
这么好的事送上家门,有些人却跟大爷似得各种拿乔。但有些人只是听说,便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赶来。
“招,当然招。”
一叠声应着,卫嫤忙命人开门,喊谷雨回家拿果脯。过年时她从如意楼定了好些果脯,来客并没吃多少,反倒便宜了丁有德。全家这么多人就他一个爱吃甜,虽然过完年他就滚去了幽州,但每次来信必然要可怜巴巴地求果脯。
对此卫嫤什么都没说,而是直接把信转交给了阿罗。一开始阿罗嘲笑丁有德那么个大男人爱吃甜,涉及最爱吃的甜食,即便一心想追阿罗的丁有德也忍不住跳出来为甜食辩白。就这么吵吵嚷嚷,一来二去两人闹得不亦乐乎,感情也是越来越亲近。
这会他们俩还在闹着,不过卫嫤的果脯却保留下来。
钱夫人订的果脯皆是上等货,精挑细选上好水果,经过秘制工艺制作而成。味道好不说,放时间久了糖分浸到水果里去,在凉州冰冷的天气里咬一口,沁凉的滋味裹夹着蜜糖一直要甜到人心底。
乌日娜带来的蒙古孩子几时吃过滋味这般好的零嘴?孩子们很直接,有好吃的就会很满足,这会一张张纯真的小脸笑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他们开心了,凉州这边百姓带来的孩子不干了。
每个孩子都是家里必不可少的劳动力,能让爹娘宁愿辛苦其他孩子也要供他们读书,今早但凡能被带来的孩子,无不是家里最受宠那个。往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哪次不是先就着他们。而现在他们只能看对面那群野孩子吃,果脯他们虽然没尝过,但一看鲜艳的色彩就知道很喜欢。
“娘,我也要吃那个。”
“爹你去给我买。”
一众熊孩子粘在家长身上,拧成个麻花叫着喊着,喊得爹娘羞愧又心碎。
眼见劝不住,有人开始眼巴巴地看向谷雨。经过几个月锻炼,谷雨早已不是在京城时天真又娇气的性子。面对这帮人恳求的目光,她直接别过脸,提着一大包还没发出去的果脯原路返回。
“晏夫……”
“人”字还没说出口,在冷面的晏指挥使背后,众人看到了与他表情如出一辙的晏夫人。
见到这堆孩子表现,卫嫤丝毫不掩饰心中鄙视:“原来我好心好意办州学,要招来的就是这么一群学子,真的是好上进。”
当家长的多宠点孩子总没错,她都这么大了,不还是被卫妈妈宠着。但叫声最大的那个男孩,身量都已经打到她脖子,怎么看也将近十岁。在大越普遍十三、四岁定亲,十五六就会成亲的年纪,十岁已经算半个大人。这年纪还看不清眉眼高低,仗着家长宠爱无法无天,这种人就算教他读书,将来也不怎么能成才。
虽然凉州官衙司库如今富得流油,但银子也不能随便往这些人身上扔。
“代指挥使方才已经说了,十日后再行招生。但现在我还得再重申一条,州学是公共场所,每个人都得注意自己言行。进学后我们会有一个月的考察期,期间调皮捣蛋或是不能适应者,都会被劝退。学籍与户籍绑定,每十年每家只有这一次机会,劝退后别人再也不能顶上来管吃管住。”
在她说话的同时,晏衡真刀实枪练就的一身杀伐之气悉数外放。虽然年轻,但单凭气势他还是震住了底下一堆平民百姓。
过了几个月好日子的百姓终于回忆起了被上任吴指挥使支配的恐惧,顺带也想起了官员与平民百姓间的云泥之别。士农工商是写进大越法典中的一句话,其中农工商三层间虽然没有本质区别,但每一位士族都是高高在上。晏指挥使再一心为民,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官的事实。
早已习惯被压迫的平民百姓,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底那股愤愤不平早已散去,面对这般官威他们开始反思。
指挥使还是那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人家办州学出发点是好的。可他们呢?一个两个给三分颜色就开始开染坊,各种提条件,差点白瞎了指挥使大人一番好意。扭过头,看到那边吃着果脯一脸乖相的蒙古族孩子,再看怀中调皮捣蛋的自家孩子,这些百姓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这事的确是咱们做得不地道。”
人群中不知有谁感慨一声,迎来一大片符合声。西北爷们是爱面子,但如今这么多人一块丢脸,他们也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
“的确是咱们不对,就听晏夫人的。”
“对,听指挥使夫人的。下次州学再招生,谁要敢再这样应付事,我那把杀猪刀第一个伺候他。”
手握杀猪刀的屠户嚷嚷着,剽悍的话语缓和了现场紧张气氛。
卫嫤脸色同样缓和下来:“那就拜托屠户兄弟。”
屠户受宠若惊,然后拍着胸脯保证他说到做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趁着天暖和,大家赶紧回去吧。十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我希望在这看到一些乖巧懂事又一心求学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送走众人,卫嫤开始着手安置这些蒙古孩子。刚才只是打个照面,如今看他们放在车上的包袱。每个包袱都很大,里面带着孩子们日常换洗衣物,更多地则是送给她和即将教课夫子们的礼物。
乌日娜带头解释道:“虽然我们也是大越人,但这些年总觉得被排除在外。草原上环境不够好,一般汉人轻易不会过去,我们到这边也语言不通。现在好了,有阿嫤开的族学教汉学。消息传到族里,族人们都可高兴了,来之前他们特意备下点东西。”
这番话说得卫嫤不好意思起来。
“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还得感谢乌日娜给我解围。”
要不是有乌日娜及时带人过来,即便晏衡能震住那些百姓,他们也不会有后面那些反思。
“我这不过是来巧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汉人这句话正适合如今情况。”说完卫嫤笑道:“咱们都是熟人,我也不多客套。赶紧让孩子们来报名,完了分好住的地方,别耽误用午饭。”
“行。”
乌日娜用蒙语说了几句,孩子们按年龄排队站好。
负责建立学籍的是一落地秀才,他被卫嫤请来州学教课。能找到这人,还托晏衡招录书吏的功劳。面试后晏衡只取了有办事能力的几人,但这并不代表没选上的学问差。有些人天生适合做学问,管理不好政事并不能说明他们学问不好。虽然最后他们没被招录,但与此同时卫嫤出面说服他们来即将创办的州学做夫子。
夫子是个神圣的职业,几人先前是如此认为的。但当他们穿戴整齐早早赶来后,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帮熊孩子。
哪个老师会喜欢调皮捣蛋的学生!
一时间几人有些头大,当他们看到随后而来的蒙古小孩时,头更大了。这些虽然听话点,但非我族类,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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