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了,阿衡,我得离这远点。”
说完她朝旁边招手,冬雪有眼力见地过来扶着她。在一众人的注目下,她从衙役让出的道路中退出去。说来也怪,刚穿过衙役走出来,她就顺顺当当地吐出来。
卫妈妈心疼地拍着她的背:“都双身子的人了也不注意着点,明知道是糟污事还不躲远着点。”
她的声音引来附近百姓赞同,离这近的茶疗主人给她端来碗温水。
“夫人先冲冲,进来坐下歇会。”
点头示意谢过他,一碗水漱漱口,然后再喝一碗把那股恶心的味道冲下去,卫嫤总算好受了不少。坐在茶疗的简易竹凳上,她听着里面的动静。
晏衡本来就不是什么菩萨性子,这会卫嫤虚弱的模样更是刺激了他的一腔怒气。面对强行解释的书吏,任由他把百般理由说出来,他都耐心听着。
“还请晏大人高抬贵手。”
见他这般耐心,书吏眼中升起希冀的光芒。在荷包被打开前,他满心想着如何把看不顺眼的晏衡给扳倒,然后再向上面的人邀功;但如今东窗事发,他却想起了自己背后的一大家子。
靠近他,晏衡低声道:“就如你所言,你上有老下有小,的确值得怜悯。这事也不是不可行,只要你把幕后主使之人说出来。”
“这……大人别为难下官。”
这边还没哄好,又让他得罪那边,书吏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晏衡面露危险之色:“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京官虽然油滑,但由于常年呆在繁花锦绣的京城,日子过得舒坦了,他们一般偏向安逸。就拿眼前的书吏来说,他虽然年近四旬,但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杀伐之气,这会一下子就被骇到了。
“这……晏大人保证能放过我?”
“你想跟我谈条件?”面露倨傲之色,这会晏衡压根不屑于说谎:“你先说出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书吏面露会败之色,竹筒倒豆般说出来:“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事是谁授意,吩咐我的是城西一家赌场的管事。”
晏衡明显不信:“小小一个管事的话你能听?”
书吏低声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能在京城中开得起赌坊的,哪个背后没有大靠山。即便是个管事,说话也比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有份量。还有就是,我家那不孝子在赌场欠下了一笔赌债,我也是不得不听。大人,如今我情况你也看到了。不仅家中有老父老母,儿子又是这般不成器,要是我再被问罪,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
最后一句话书吏几乎是嚎出来,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茶疗中帮佣的婆子面露不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自己困难就要去害别人么?卫嫤环顾四周,见不少人面露同情之色,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站起来她走到人群中,停在书吏跟前。
“阿衡,他的确好可怜。”
看到这样的卫嫤,晏衡心觉不对劲。但成亲几年来夫妻间养成的默契,让他不自觉收敛周身杀伐之气,跟她一道变得神色缓和。
“那依阿嫤的意思?”
抬起头环顾四周,直面一张张同情的脸,卫嫤目光最终定格在那间茶疗。
“刚才我被他恶心到不行,身体不适之时,承蒙茶疗照顾。既然茶疗主人都说他可怜,今天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也跟天子脚下的百姓一样有颗宽容大气之心,要不今日就别送官了。”
卫嫤是何人?那可是官家夫人。有时同样的话在不同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完全不一样。如今排队进城的多平民百姓,或许一句“宽容大气之心”在街坊邻居嘴里说出来算不得什么,但如今被官家夫人表扬,被表扬的普通百姓重视程度完全不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与有荣焉,那可不,咱们可是天子脚下的老百姓,偶尔沾沾龙气,整个人当然得大气着点。
“要我说,这位夫人才是真正大气。”
受到表扬后,高兴起来百姓们也就向着卫嫤说话。
“大气,绝对是咱们京城姑娘的大气。刚那事可不轻,要真被他诬陷成了,这位大人少不得锒铛入狱。”
“人家夫人还身怀有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娘俩的日子可怎么过。”
“咦,这不是卫妈妈家那姑娘么。”熟人甲认出了卫嫤,开始安利她的遭遇:“当初怀着她时,卫家男人就死在了西北,这娘俩孤儿寡母的可不容易了。我是卫妈妈家邻居,十几年前孩子刚生下来时,总有人去她家找茬,一直到去年那些人还上门搜刮钱财。还好先前卫妈妈伺候的那大户人家照顾着,出面调解这事。不然她一个女人过日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还有这事?感慨之余围观众人更是佩服卫嫤胸襟。
“这夫人可真不得了,自己这样长起来,面对差点害得他们娘俩再走一遍老路的人还能这般宽容,心可真够大的。”
知道卫妈妈经历后,开始有人不赞同卫嫤的宽容。
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不是没陷害成么?反正也没多大事,和和气气的绕过,往后也多个朋友。”
“也对,官场上多个朋友,那的确是一桩好事。”
刚才认出卫妈妈的人不干了,当日卫嫤成亲他可是吃过广源楼的席面。而且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慷慨大度的卫妈妈已经成了他们家半个亲人。没让他看见还好,这事让他看见了,那就完全站在卫妈妈的立场说话。
“交朋友也得看人品性不是?这样的小人要成了朋友,指不定什么时候背后□□们一刀。再说了,人家晏大人是五品官,没看到刚才这小人都得跪地请安么?向来只有下官巴结上峰的,哪有上峰眼巴巴讨好下官的。”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后,邻居甲冲着卫嫤说道:“夫人,咱们京城的姑娘不仅宽容还得大气。遇到事一味讲和气,只会让人蹬鼻子上脸。”
理是这个理,邻居甲一番话说服了众人。他们开始纷纷觉得,刚才那小人都快骑脸上了,这会再宽恕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过懦弱。
“凭什么要饶了他。”
“对啊,这起子小人再做官,往后指不定诬陷什么好人。”
激愤的情绪占了上风,一时间被围在圈中的卫嫤面露难色,心底其实已经乐开了花。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饶过这书吏,诬陷一事不管最后做没做成,最重要的罪责始终来源于心中恶念所引发的动机。这人即便诬陷她没成又如何?难道他诬陷成了,还会良心发现放过他们不成。
之所以打算要放过他,还是考虑到民意。这次瓦剌人进犯,晏衡铁血之名响彻西北。在凉州、在幽州,这是让当地百姓拍手称快的好名声。因为当地居民常年受瓦剌人侵扰,几乎每家每户都与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但同样的事放在京城,战胜后追杀上千战俘、以及活活把人闷在地道里烧死,不论是行事手段还是好几千条人名,足以让这些一直享受和平繁荣的百姓,站在人道主义上,以有伤天和之名予以谴责。
俗话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从战后到现在晏衡一直多方打探京城消息。泄露军机之事因过年而暂时搁置,但手段暴戾有伤天和一说,几乎已经是朝堂上的公论。这次进京之前,他们最起码已经背上这一项罪名。
这会面对京城百姓,晏衡绝对不能太狠。卫嫤本打算忍下这口气,来日方长,但没想到舆论变化得这么快。
她蹙眉看向晏衡:“阿衡,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晏衡同样长叹一声,面露不忍:“大越人不比瓦剌外族,面对残暴不仁的瓦剌人我能下得去手,但对大越同胞……”
连连叹息着,最后他为难地看向百姓:“要不这样,不报官,我们仿效古法让他负荆请罪?”
☆、第153章 晏衡报复
大多数同情弱者之人都有个共同的心态:谁让步,谁就是好人。
就拿今日城墙边的这件事来说,很明显是应天府书吏想找茬。可晏衡若是依大越律将他送官,公事公办,难免会给众人留下咄咄逼人、不近人情之感;但如今他同意将此事私了,那些看着他明明能报官最终却选择宽恕的人,又纷纷替他不值。
像这种诬陷他人的小人,本来就应该送官严办,现在不过赔礼道歉实在太便宜他。
愤愤不平之后,众人心底想得是:西北来的晏大人可真是仁慈。
便宜书吏?怎么可能!
负荆请罪,顾名思义就是打赤膊背着荆条,招摇过市后跪在人家门口去请罪。这点对没脸没皮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最需要脸皮的为官之人来说,那绝对是最严重的惩罚。
有些好脸面的人觉得这惩罚也挺重,但在大多数平头老百姓的眼里,比起丢官罢职再被官府惩罚一番,只不过是个赔礼道歉,这点惩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书吏真是祖宗烧了高香,才保佑他遇到个这般仁善、没有丝毫架子的上峰。
城门口的闹剧最终以书吏咽下一肚子比黄莲还苦的水,同意“负荆请罪”而收场。当着所有人的面,卫嫤带着冬雪开始收拾被翻乱的行李。三个箱子足足收拾了有一盏茶时间,其间更是引来无数同情的目光。
折腾了一场后,他们总算能进城。
马车后面,一直冷眼旁观的应天府衙役扶起书吏。站直了身子,书吏掸掸膝盖上本不存在的灰,望着进城的马车一脸得逞之状。
这一点卫嫤和晏衡全没注意到,坐在马车里,她正对着晏衡心疼那一箱子衣裳。
“别的不说,那两间贴身的滩羊皮小袄可是乌兰妈妈一片心意。现在被他们又揉又捏,还凑上鼻子去闻,我往后可怎么穿。”
晏衡耐心地听着:“那便不穿了,正好京中有锦绣阁,这次回来阿嫤也多置办些衣裳。”
边说着他便在心中盘算下自己俸禄,虽然如今他是代指挥使,可朝廷发给的俸禄却是按指挥使份例。三品封疆大吏与五品镇抚,不仅地位,连俸禄也是天差地别。虽然好些贪官都嚷嚷着俸禄不够用,但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大越官员俸禄绝对是三百六十行里面绝对算高水准。
“宁掌柜那边应该有新花样,等阿嫤身上舒坦了,咱们就带着娘一道去,顺便也给她置办几身。”
心里虽然有些担忧,但日子怎么也得过。卫嫤强打起精神:“恩,这两年我也赚了不少银子,是时候孝顺下娘。”
“先花我的俸禄,不够了再说。”
这人……每次都那么坚持。卫嫤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是一家人,花谁钱不是花。
她是这样想的,可到了晏衡那,你不花他的钱,他那就会特不高兴。一开始卫嫤有些不解,但随后她稍微了解了他脑回路。这大概是他身上仅存的一点大男子主义:身为男人就该赚钱养家,花媳妇的钱是无能的表现。
除此之外,其余大男子主义的表现。比如君子远庖厨、媳妇就该做家务照顾孩子,这些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反过来做饭洗衣这些事只要有空他绝不会假手于下人。
像他这种大男子主义,真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眉眼弯弯,卫嫤依偎在他怀里,一脸柔顺:“行,都听夫君的。”
晏衡将他搂在怀里,想象着媳妇用自己赚来的俸禄买合意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出去明艳动人,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满足和骄傲。
“对了,刚才那书吏都说了些什么?”
卫嫤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事情就摆在那,即便知道了会糟心,不知道也会担心。在这两种都不怎么美好的情绪间,她宁愿选择前者,虽然糟心点,但知道当下情况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说之所以陷害我,是因为儿子在赌坊欠下赌债。赌坊管事位高权重,他不敢惹,只能听命来办这事。”
搞半天供出了这么个人。
“那下一步我们得去赌坊?”
晏衡摇头,从卫嫤身上移开的眼中满是寒芒:“去了就中了幕后之人圈套。”
“你的意思是说,书吏是在故意骗我们?”
“我在怀疑两点,”调整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点,晏衡剖析道:“一个当了多年七品书吏的老油条,真有那么容易被我震住?即便他被我震住,这么大的事,那些人怎么敢派这么一个窝囊废来干?”
这两点怀疑都有道理,这会卫嫤也迷惑了。这千丝万缕的头绪,整整一个罗生门。
“那阿衡打算怎么办?”
对着卫嫤晏衡向来不隐瞒:“还有几天功夫,等会安顿下来,我便去赌坊看看。”
“还要去?难道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看看幕后布局之人想让你做什么,然后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晏衡道:“也有可能,那边有直接的线索。”
不管书吏说得话是真是假,如今的京城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捕猎之网。现在他唯一的优势就是皇上的信任,但单有皇上信任还不够,他必须表现出匹配信任的实力。他要向皇上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到那时候他官职前面那个“代”字才能真正去掉。成为真正的指挥使,手握西北大半兵权。
两年前带阿嫤离开京城时,他曾在心底发过誓,终有一日他会到达镇北侯世子那个位置,让阿嫤夫荣妻贵,不用再惧怕任何人。
两年后他再次回到京城,他已经得到这个机会。
“阿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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