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的几句无心之言,听在庆隆帝耳中,却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日月的透彻感。
离开翊坤宫后,他便叫青龙卫暗中查探东宫之事。这些年他很少管儿子们后院中的事,一是出于放心,他还不觉得自己精心培育出来的皇子,连最基本的齐家都做不到;还有另外一点,他一个做公公的窥视儿媳,传出去像什么话。
可如今泄露军机之事牵扯后宅,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待青龙卫领命退下后,就着烛光他开始翻阅奏折。
过年期间封笔,可有些天灾人祸却不会因过年而停下来。今年西北依旧暴雪,所幸当地官员处理及时没有造成雪灾。可与之相反的是,寒潮南下,倭寇趁机登陆,江浙一带伤亡甚重。
往年倭寇也常作乱沿海,造成伤亡无数。乍一下听到颇有些骇人,可年年听下来他也颇有些司空见惯,然后驾轻就熟,派兵镇压、拨良饷赈灾。但今年不一样,西北军机泄露遭人突袭都能打胜仗,江南那边兵精粮足面对几个海贼还能打输。
“这都打不赢,真是一帮国蠹!”
捏着奏章,他手上青筋凸起。前几日暗中派去江南的人手查出的贪腐冰山一,。一个普通的江南县令府邸,金堆玉砌,单论奢华程度,竟丝毫不亚于京城的公侯之家。查了两年贪腐,他发现越往下,越是皇权关注度低的地方,那些微官末吏越发无法无天。
东宫就在宫里,有庆隆帝的准许,青龙卫查起来十分方便。加之上阵子为了给九公主择婿,他们多方查探京中富贵人家后宅,对此已经有一定经验,这会再查起来速度很快。
第二日早朝一过,青龙卫首领就已经前来禀报。
“吴氏入东宫后,对太子殿下百般奉承,此举也遭到了太子妃及东宫其它女眷不满。东宫如今唯一的侧妃娘娘,在太子妃的授意下,对吴氏百般为难。先头太子也顺着侧妃娘娘意思,口头斥责了吴氏几次。要不是看吴氏生下了皇孙,甚至连禁足也是有的。只是去年初秋,太子突然冷落了侧妃,反而对吴氏好起来。而后更在皇孙的抓周礼上,亲口许诺升吴氏为侧妃。”
去年初秋,庆隆帝攥紧茶杯。瓦剌军队是在去年秋末冬初大举进犯,如果消息从京城传出去,等瓦剌王廷那边收到,再组织军队大举进犯,算算时间刚刚好。
“太子是无缘无故开始宠爱吴氏?”
暗卫仔细想了想:“属下并未查出侧妃娘娘犯何种大错,不过小皇孙满周岁,太子殿下说不定是高兴?”
高兴?太子又不是没有嫡子,一个侍妾在未进宫前怀上的奸生子,有什么值得高兴。
待暗卫退下后,看着御案上的江南奏折,庆隆帝眼前一阵恍惚。
倚在榻上好生歇息会,慢慢睁开眼,他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皇上,要不要传太医?”
捋着拂尘走下来,三思满心感叹,这两年皇上的身体是越发不行了,往常左右两盏灯就能批奏章,如今加到十盏,整个乾清宫偏殿灯火通明,他看东西都有些吃力。
庆隆帝摆摆手:“不必,朕这是老花眼,看了也就那样。”
想了想,他又道:“把阿怡从外面给朕淘换来的那副西洋镜取来。”
见三思领命退下,斜倚在榻上,庆隆帝看着殿中央香炉内升起的氤氲雾气,心下隐隐升起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哀。
不是恋栈权力,也不是遗憾岁月如梭转眼已到暮年,他想放权,可这大权该放给谁,又能放给谁呢?
太子?
看他干得都什么事!
如果他能像自己当年一样,在一众虎狼兄弟中杀出重围,凭个人能力睥睨天下,他又何愁皇位后继无人。本身能力不足也没什么大碍,做个守成之君,踏踏实实延续大越盛世也无妨。
可他偏偏行这些旁门左道,利用后宅妇人算计亲兄弟。既非帝王心术的制衡,又无一丝男儿的坦荡和守成之君的仁慈。
大越立朝近百年,繁荣昌盛之下一些官员早已忘了创业之艰。占天下税收之重的江南都已经从根上开始烂,这样的天下,太子能控制得住?
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意识到自己敌不过沧桑岁月的庆隆帝,开始对这片天下进行最后的筹谋。
江山为棋,谁主沉浮。
反正不能是太子。
没有任何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不是没教导过,也不是没提醒过,可太子非要往死胡同里钻,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怪他被放弃。
建文四十年早春的那场动乱,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月初,帝惊梦太-祖,太庙恐有危……”
通敌叛国这个污点绝不能扣在皇家人头上,于是庆隆帝做了个梦,梦见大越开国太-祖托梦给他,说供奉祖先香火的太庙有些不妥。派人去查,发现太庙东方五行八卦上一个关乎家族是否兴旺的重要卦位有人在做法事。
做法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虽然太子百般辩解,说他是听世外高人之言,选此吉祥之地做一法事,保佑大越国运昌隆、父皇千秋万载。可这说法压根立不住,因为很快青龙卫就从中查出了巫蛊之物。
“帝大怒,废黜太子。然尤念父子之情,圈禁其于京郊行宫。”
与此同时,一整个冬天闹沸沸扬扬的西北军机泄露一事终于水落石出。
顺着太子母妃这条线查下去,庆隆帝查出了一个让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结果。太子母妃出身不显,刚进宫时不过是个末等宫妃,凭借生了个好儿子才堪堪做到正四品婕妤。要不是后宫主位少,即便是座比较偏僻的宫殿,也不可能让她做到一宫主位。
这种出身下,她家中并无多少读书人。以至于后来她在后宫站稳跟脚,想提携娘家,也没法把人往官场上拉。
为官不成那便求财,求财之道莫过于从商。婕妤久居深宫,见惯了西域运来的奇珍异宝。于是她娘家嫡支安心扯太子大旗收受贿赂,旁支就开始跑西域商路。
能培养出这种太子生母的家族,智商也高不到哪儿去。恰好勃克图部落遗后正在寻找机会,一来二去便被他们摸到机会混进来。勃克图家族是天然的向导,也熟悉瓦剌人那一套,有他们加入太子妃娘家如虎添翼,赚个盆满钵满,很快便将他们视为心腹。
有了太子外家庇护,勃克图一族也能在西北自由行动。凉州城防倚靠毡帐机动性强,但论玩毡帐,游牧民族才是祖宗。别人看不明白,他们依靠风向、气候以及一些蛛丝马迹,闭着眼也能算清楚。
暗卫能查到这些,还多亏了卫嫤。
在冬雪被收押刑部大牢后,她曾去见过她一面。
再见面时冬雪已经完全恢复了倨傲,再也不像做丫鬟时那般卑躬屈膝。大概是因为长在民间,没有那种锦衣玉食、顶尖权势来长久潜移默化,她的倨傲只是挺直腰板、抬抬下巴,丝毫没有正经公主那种由内而外的尊贵,反倒有点像空架子。
卫嫤抓住了这点:“大越与勃克图汗谁对谁错我不评说,总之成王败寇。但冬雪,权利和义务是相对应的,他们没有给过你公主的享受,凭什么让你承担公主的责任?”
对着这个差点把晏衡拉下水的曾经丫鬟,卫嫤没什么耐心,一句话直接摧毁她这些年来的信仰。
“没这责任?”
“难道你想当汗王?”
在不见光的刑部大牢里呆了这么多天,寂静、黑暗、孤独以及死亡的恐惧,已经差不多摧毁冬雪的意志。如今被问出从小困扰的问题,瞬间她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汗王,她想都没想过!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从小不能跟周围那些孩子一样?为什么单单是她肩负着复国重任?那些人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从不问她想不想复国!
“冬雪,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谷雨好几年才学会的东西,你只需要几个月。凭借这份才智、还有你的容貌,本来你可以嫁到一个殷实人家,一辈子快活无忧。但你非要选最难的一条路,弄成现在这样,实在是咎由自取。”
卫嫤来刑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平复心中那股怒气。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她不想让这股情绪影响到腹中孩子。
一番话说出来后,她心里畅快了,安心回家养胎。
可她这些话却影响到冬雪,想了又想,渐渐地她坚定的信仰开始崩溃。
等崩溃到差不多时,正好青龙卫前来提审。在询问人上青龙卫别有一番手段,很快完整的情报便被套出来。除去太子外家,冬雪还提到了吴家,吴家镇守西北时,用的探子便有瓦剌人,这些人她也见过。
连带武王和魏王那一份,事情至此全部水落石出。庆隆帝舍不得罚儿子,但他舍得朝其他人下手。
皇家不允许有通敌叛国的污点,然而这招却是处置武将的最好方式。除去通敌叛国外,庆隆帝又追查假冒军功、贪污军饷等事,整整罗列出个十宗罪。整个吴家,从京城嫡系到祖籍旁系,凡在族谱上的吴姓族人无一幸免。
处罚过后便轮到赏赐,晏衡守城有功,擢升为凉州卫指挥使,且因军功升五等男爵。
与此同时,拖延了两年的端王婚事终于尘埃落定。韦大人守城有功,其嫡女端庄聪慧、系出名门,借此功劳被聘为端王正妃。
☆、第179章 密诏南下
烟花三月下扬州——抗倭。
没错,新鲜出炉的晏指挥使大人,接受的第一项皇命便是南下追击残余倭寇。
作为建文四十年春一系列动乱中仅次于武王和魏王的第三大受益者,晏衡理所当然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恭贺之人不少,眼红之人更多。
未满弱冠的正三品封疆大吏、五等男,龙子凤孙也就比他强在爵位上,这怎能让人不眼红。是以听到这份皇命后,京中幸灾乐祸的人并不在少数,这道旨意倒是让晏衡少了几分打眼。
坐在楼船内沿运河一路南下,两岸景色尽收眼底,呼吸一口清新中略带潮湿的空气,抚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她笑得温柔而满足。
本来这次她可以不跟着来的,不仅是她肚子月份大了,更因武将家眷留京为质乃是惯例。
可一听抗倭她就坐不住了!
那可是抗倭!
这两年幸福而充实的日子过着,她已经很少去想穿越前的事了。可一提起抗倭,前生身为天-朝人,沐浴在赤党照耀下,被近代史荼毒整个青春,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铭刻在骨子里,在适当的时候抬头。
比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再比如历史观念。
比起一般人,她的有些观念还要强。穿越前卫家作为新贵,就是在卫国战争中起家。从小爷爷在教她那些拗口的古文时,更顺带将家史当成故事说给她听。哪一年卫家出的布做了军服,哪一年招了多少前线下来的军人,那些军人受了多严重的伤,敌情最严重的时候全厂停产去挖战壕。一部家书,道尽了卫国战争的血泪。
前面她虽然劝冬雪放下曾经的仇恨,不过那是她气狠后的不择手段。费再多的嘴皮子,也没有从根源上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和人生目标更为痛快。在她本身而言,有些从小接触的东西,会随着年月积累烙印在血脉深处,如铭刻在灵魂上的符文,终生洗刷不掉。
虽然相隔一整个时空,可她对某些民族的感情不会变。
抗倭,必须去!
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卫妈妈后,她又不怕苦不怕烦的做了好些准备。
首先是外在简单而舒适。这几年下来,丁有德发明的弹簧已经被广泛运用在马车上。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不仅将弹簧用在马车避震上,更别出心裁地将弹簧做得精致小巧,固定在皮革中成为高弹坐垫。在商行看到那张古代版沙发时,她嘴巴足足有好一会没能合上。更让她惊叹的是,商行将弹簧坐垫与其它家具、还有刺绣技艺完美融合在一起:木制扶手靠背纯手工打造,裹在外面的布料刺绣精致大气。
有了避震马车和坐垫,舟车劳顿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便是她本人的身体状况,怀孕近五个月,她身材依旧瘦削,只有腹部微微凸起,冬日厚衣裳一罩,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先前的窈窕少女身形。这样的性狂下,任谁都会怀疑她能不能适应长途奔波。
卫嫤是知道自己身体的,三年前弱不禁风,三年坚持不懈的锻炼下来身子骨不比一般人弱。除去少数豪富之家,谁家孕妇不是怀孕照样干活,直到临产前才开始歇息,脸上坐月子顶多小心两个月。她这不过是赶个路,又不是亲自带兵上阵杀敌,肯定不会有大问题。
但卫妈妈不信!她自己怀孕时也照样在封老太君跟前当差,可现在轮到卫嫤,她恨不得把女儿供起来。
最终这事还多亏了镇北侯楚英,他早就看卫嫤不顺眼了。本以为她会是个助力,帮他抱得美人归。没想到她非但不帮忙,反倒吸引了青娘全部注意力,让他有殷勤都没地方献。
赶紧出京!
抱着这种心思,隐形多年的镇北侯破天荒进宫面圣,请求庆隆帝赐下一位太医随行,医治被倭寇伤到的江南百姓。
这理由冠冕堂皇,且能彰显皇上仁德,庆隆帝想都没想,大手一挥直接准了。
南下队伍中有了太医随行,一下子比京中条件好了很多。确定女儿身子骨真没看上去那般弱后,卫妈妈只能无奈放行。
当然除了外在条件和亲眷感受这两点外,卫嫤跟着来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充当智囊团。先前代指挥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晏衡很少招幕僚,出于需要、也是出于习惯,他有什么棘手的事习惯跟她商量。
这不现在,晏衡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红枣枸杞参茶进来,放下茶盏后在她对面坐下。
“阿嫤,此次下江南,除去抗倭,皇上还暗中交给我另一件事。”
又有暗中交付之事?想到刚去凉州时庆隆帝那道密旨,卫嫤脱口而出:“不会又让你查什么吧?”
“阿嫤果然料事如神,皇上命我暗中查探江南官场贪腐之事。”
江南贪腐,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条多大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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