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嫤知道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此,不说被熟悉之人背叛之后的痛苦,更严重的问题是,找不出奸细,他就不知道哪个该相信。
“人心复杂,就算再找人也不一定可信。”
晏衡也明白这点:“有个奸细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可以传给刺史府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卫嫤正在整理表格,昨晚买回来的纸全是未经裁剪的,她现裁现用。没裁的那块,还有余下的边角料连带各种文具摆了一桌子,乱到不行。
听他这么说,她停下来:“刺史府?”
她拿着三角板在纸上比划下:“刺史府怎么可能帮吴家?”
刚她打眼扫了下账册,便被里面庞大的一笔笔开销给吓住了。这本账册充分印证了什么叫人多力量大。涉及到一个人钱粮可能是一点点,但西北军几十万人,向来朝廷拨银子都是以十万两计,每年光军费就得上百万两。再加上粮食,四季军装与各种消耗的兵器,整个军队简直是个无底洞。
只是一打眼,她就明白在京城时,吴尚书奏请的裁军一事,对庆隆帝来说有多大吸引力。而看到这本账册上数据,即便兵丁少了,吴家凭着前些年贪掉那些,也足够吃个几十辈子了。
但让她不明白的是,按理说与吴家竞争关系的刺史府,为何要在此事上帮他?
“借此机会把吴家拉下马,刺史府正好能掌管凉州。即便日后朝廷再指派官员来,有了前车之鉴,刺史府也能高人一头。”
晏衡满是赞同:“吴刺史也是这么想的。”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跟我在京城得知的那些事有关,老镇北侯真是个聪明人。”
晏衡以惊叹的语调,说出了那段连卫妈妈都不太清楚的往事。虎父无犬子,老镇北侯嫡子,即便天赋差些,也不可能醉心书画。
“阿嫤可知,第一代镇北侯是跟越太.祖征战天下的。楚家在前朝本就是封疆大吏,世代镇守凉州,西北三十万铁骑皆为楚家军。大越一统后,楚家更是尽数排除异己。最强盛的时候,楚家在西北说一句话,比皇上的金牌令箭还要管用。你只看到今日吴家强横,却不知吴家这点强横,比当年的楚家差远了。”
卫嫤默默拿楚家,与历史课本上敢跟日本人叫板的东三省奉系军阀比对一番。
“然后呢?老子英雄儿狗熊?”
“也不能这么说,老镇北侯是识时务之人。眼看大越一统天下多年,或许他也认识到楚家太打眼,便做了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就是分家,楚家各房分了兵权;其二,也是我在京城探听到的陈年旧事,当年老镇北侯为现任镇北侯延请名师,放出风声说独子爱书成痴,这事曾在武将间贻笑大方。”
“阿衡的意思是说,老镇北侯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楚家太打眼了,所以有意分解兵权?”
晏衡赞赏道:“阿嫤果然一点就透。”
“那你再点点,为什么楚刺史会帮吴家呗。”
晏衡喝口茶,跟她一块站在窗前,借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楚家盘踞西北多年,怎么可能没有仇敌。树倒猴孙散,老镇北侯一朝撒手,那些依附于楚家的旁支可没少受罪。他们那些也说不上受罪,只不过比起先前逍遥自在的土皇帝日子,乍一下要遵纪守法,谁都觉得是受罪。”
卫嫤猜测道:“莫非楚刺史经历过什么?”
晏衡回了她一个更加赞赏的眼神:“楚刺史经历过楚家的强大,见证了后来的分崩离析。大概他心中,还有原先对于楚家的回忆。所以尽管吴家是在楚家倒下后冒出来的,但他依然对吴家有些敬佩。”
她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奇葩!
虽然感叹,但卫嫤却多少明白,楚刺史身上那种没落贵族的复杂心情。
“前面那些是我听说的,后面这个确是我亲眼所见。初入伍时,我曾有幸见到楚刺史与吴尚书前来酒泉检查城防。他曾亲口说过,既然吴家侄女已经嫁入侯府,那日后两家便是亲家,更该鼎力合作。”
说到这卫嫤已经全明白了,本来嘛,朝廷军政分离,就是为了让两者彼此监督和辖制。但到了凉州地片,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位最高长官,竟然沆瀣一气了!
“皇上选楚刺史任职,应该就是看中他楚家人身份吧?”
“的确如此,当年先帝开恩,免去楚氏全族军户身份。不少楚家人都已搬离西北,留下的大多与吴家有龃龉。”
大多,不是全部。
卫嫤默默地补充完毕,皇上出发点是英明神武的,奈何他十分不幸地从一堆各大通红的苹果中,挑出了带毒的那一颗。
“也就说,咱们继续查下去。面对的不仅有吴家,甚至还有楚刺史?”
军权与政权交织,网罗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卫嫤觉得从上面几乎找不到任何漏洞。
晏衡也知道此事的困难,这会他有些愧疚地说道:“终究是我拖累了阿嫤。”
卫嫤摇摇账册:“这算什么,我喜欢有挑战的事。阿衡只看到这事做起来多难,但现在我们已经做成了一半。只要再加把劲好好完成,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第59章 晏家道歉
苍松翠柏间是一座座比人还要高的坟包,太阳刚出来,坟头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一路笑着说好话的族长有些局促:“这……衡哥儿……最近几天族里有些忙。”
苍白地辩解下,族长想扇自己两个嘴巴子。他这两天净忙着劝说族人,迁坟之事不是他答应就行,坟地可是全族人的,他们的长辈埋在那,等他们死后也要住进那里,稍有不慎便极易损害他威信。
真劝起来,他才知道没文化多可怕。好些晏家族人压根不知道镇抚是什么,甚至在他们心目中,皇帝是天边上的云,看着很高实际离他们也很远,真要算起来还不如酒泉郡内的一个官管用。皇帝都这样了,凉州府的镇抚更是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
好说歹说,说韦氏埋的地方离其他人家都很远,迁坟不会有太大影响,磨破了嘴皮子他才说动同族之人。这样忙下来,他竟然忘了清扫下韦氏的坟。
以前韦氏的坟都是由晏衡搭理,他每个月回来一次,顺便把这一个月生出的草拔干净。这次他离开的时间有点久,已经超过两个月,雨水丰沛的夏日草长得快,这会坟头草已经没膝。
虽然见惯了荒凉景象,但看到这么荒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就这么点地方,很快就能拔干净了。”
在他难受的片刻,阿嫤已经弯腰开始清理杂草。听到他的声音,晏衡同样弯腰从她那一片开始拔。
“我来吧,阿嫤去那边歇会。”
“没事。”
怎么会没事,晏衡脸上满是不赞同:“这草叶子上有些锯齿,容易扎破手。”
要是别的事,卫嫤肯定舍不得自己细皮嫩手的手。但她一直以来所受教育,让她始终对长辈心怀敬意。草下面埋的是阿衡亲娘,一个奉献了自己一辈子把儿子养大的可敬妇人。
“没有娘哪有阿衡今天,我既然嫁给了阿衡,自然也该跟你一块尽孝。”
看着她白嫩小手上染上绿色的青草汁液,晏衡心中感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阿嫤真好,自从在牙行遇到阿嫤后,他已经不知第多少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转身往后走两步,他走到族长跟前,沉声问道:“不知今天来的族人,可有谁带着手套,借我一用。”
族长真犯了难,晏家村人从生下来就从土里打滚,一双手干惯了农活。军户本就不富裕,尤其是近二十年军饷各种被克扣,发下来的那点钱,一文恨不得掰成两文花,谁有那心思去买又贵又用不了几次的手套。
沉思片刻他冲着身后的族人说道:“都愣在这干嘛,衡哥儿从京城来的媳妇都带头拔草。咱们姓晏,跟衡哥儿同宗同族,给他亲娘的坟拔一把草还能小了你们不成?”
说完族长夫妇带头,弯腰拔坟边的草,见此跟来的族人也不好意思再杵在那,一个个上前开始拔起了草。
人多力量大,更别说上来的是一群专精农田料理的对口人才。当卫嫤还半蹲在地上,与一根韧性十足的荆条做斗争时,比人还高的坟头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尼玛……她还想多拔点表达下对坟墓主人的敬意啊。
心里一着急,她双手握住荆条棍,腿半蹲下整个身体弓成三角形,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外拔。用力过猛,手划过荆条杆,一阵火辣辣的痛传来,她摔个屁股蹲坐在坟前的草地上。
“衡哥儿媳妇太有意思了。”
人群中发出哄笑,卫嫤蜷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
丢死人了,丢人丢大发了。
觉得丢人的只有卫嫤一个,晏家村人常带自家孩子去地里干活。这种荆条西北遍地都是,大人拔起来都很困难,小孩子大多拔不动,摔个屁股蹲都是常有的事。
跟来的族人虽然没多少见识,但衡哥儿媳妇一身细皮嫩手摆在那,再笨的人也知道,人家跟他们这军户不是一路人。众族人本以为她肯定有些娇气,但刚才她带头拔草,还那么下力气,甚至都摔倒地上,这些小细节无不让他们刮目相看。
衡哥儿可真是好福气,娶得媳妇人好看不说,性子还踏实。透过她众人不禁想起当年的韦氏。韦家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京城搬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先前做什么营生,只知道看似贫穷的韦家有堆积到房顶的藏书,所以众人也只当那是个没落秀才之家。
韦氏论容貌也算不上多出挑,穿衣裳也很普通,但她举手投足间就是跟他们这些军汉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同样是拿着舀子喝水,她喝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文静。可惜那么好一个人,平白被十三郎和周氏磋磨死了。
“这坟的确应该迁。”
不知谁小声咕哝了一句,本来满脸笑意的晏家族人陷入了长久沉默。
韦氏跟衡哥儿媳妇是一类人,教养极好,且无论遇到的事多困难,他们都不会自怨自艾,而是想着先尝试下。只是比起衡哥儿,韦氏所嫁的十三郎……的确不是个东西。即便都姓晏,他们也觉得十三郎当年做得有些过了。
“阿嫤,摔得疼不疼?”
察觉到周围敌视隐隐转化为同情,卫嫤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做什么了么?
小心地抬起头,就见她眼前伸着一只大手,晏衡弯腰关切地看着她。卫嫤下意识地伸开手,伸缩间一阵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擦破皮了,你别动。”
晏衡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明明破皮的是她,单听声音好似他承受着更大痛苦。
她忍不住出声安慰:“我没事,不算很疼。”
晏衡看着她手心的伤,被草叶子染得几乎成绿色的手心中,斜着翻起一层皮。多数皮还挂在手心上,少数皮下隐隐往外渗血。
阿嫤是为给娘打扫坟地才伤成这样,那她刚才趴在那,不是因为跌倒了不好意思,是想掩盖下伤口吧。眼看掩饰不下去,都被发现了,她不仅不管自己的疼,还忍住疼痛来宽慰他。
可以说卫嫤在晏衡心中的好感值已经刷到巅峰,无论她做什么,都能被他曲解出很美好的意思。
找出“合理”解释的晏衡,看向卫嫤的眼神几乎柔到能化成水。
“阿嫤先别动,我找水来给你冲冲。”
还好晏家族人虽然没有带手套干活的传统,但下地时他们一般带着水壶。西北干旱,干一会活就得喝口水。今日虽只是迁坟这一丁点活,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挎上了水壶。
众族人对衡哥儿媳妇印象已经有一定改观,这会听说她拔草擦破了手,对她印象更好一点之余,更是积极地献出水壶。晏衡转一圈,手上提溜着一串水壶回来。
卫嫤双手搭在一起,经着他倒下来的水搓洗着双手。她也不敢搓得太过用力,足足耗了三壶水才把手洗干净。少了绿色的掩盖,她白净小手手心中泛着血色的两条擦痕格外醒目。
晏家族人们也常受伤,一开始没太把这伤口当一回事。但这会看到了,不知怎地,他们就觉得那伤口格外恐怖,受伤之人肯定格外疼。
而被可怜着的卫嫤,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水,朝族人歉意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草没拔动,倒是浪费了大家不少水。”
众族人只觉得一道动感光波袭来,那歉意的面容晃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是一点水而已用得着这么郑重,好像受了他们天大的恩情般。衡哥儿媳妇怎么能这么懂礼!对比起来,方才他们因心中那点小九九,冷着脸杵那是多么不近人情。
大多数平民百姓就是习惯同情弱者。尤其是晏家村这些族人,他们全都是军户,从生下来就困在这片土地上,最远去过的地方也就是酒泉郡城。也许平常他们会为开春谁先用耕牛、秋收时谁家先晒粮而斤斤计较,其实他们本性里没那么多坏心思。即便最奇葩如晏百户,对待晏衡母子三人时也是简单粗暴。手段只有两种:不给吃的,让你做最苦最累的活。
卫嫤那副好长相本来就能为她赢得不少好感,更别提她以一个伤病号身份全心为他人着想。
“今天迁坟多亏了族人们帮忙。”
卫嫤微微欠身,脸上是十足真诚的感激。饶是最精明的晏族长,也无法从中看出一丝破绽。
众族人有些不好意思,族长都说了,晏衡当了大官,甚至轻松收拾了他们酒泉郡头顶上那片天的周家。他们反对归反对,但也明白,以晏衡如今地位,他想给韦氏迁坟,他们根本就拦不住。
明明可以蛮横,人家却来跟他们商量,连带京里来的媳妇也没看不起他们,对着他们态度比衡哥儿还要客气。人家这样是懂礼,他们要再拿乔,那也太掂不轻自己斤两。
“这算什么,咱们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这点力气不值钱。”
“就是,这坟该迁。衡哥儿,的确是咱们晏家对不住你娘。可六叔也是没办法,族里就两个百户,哪有咱们说话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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