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真没意思。锦衣,你且去跟花房说一声,我身怀有孕,闻不得菊花的味,日后正房一缕上牡丹。”
锦衣抱着花瓶退下。吴氏有孕可是侯府头等大事,但凡上了年纪的也知道,怀孕时闻不得太浓烈的味道。虽然菊花香味已经很淡,但花房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不出一会,锦衣后面便跟了一排花匠,进院后便悄无声息地开始铲菊花。
吴氏站在窗前,欣赏着盛开的菊花从土里被连根拔起时的声音。
有些人说自己不想做妾,装模作样钓着男人,也就配用用菊花。而那样的下贱出身,一辈子都成不了牡丹。
“夫人,到了进药的时辰。”
安置完花匠,锦衣端着一碗药进来。夫人年轻,头胎怀相有些不稳。月前在锦绣阁,又被晏镇抚当面那般羞辱,甚至还扇了耳光,自那之后她情绪就十分不稳定,一日三次几乎拿补药当饭吃。
还未靠近便闻到那股子苦味,吴氏皱眉,手滑过腹部,最终认命地端起药碗。
锦衣一阵心疼,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夫人,刚才去端药,我听灶上人说,晏夫人从西北寄了些土仪回来,还给了世子一份。听说好像是纸包了些米,世子很高兴,命人用那些米熬粥。”
府中收到东西,世子竟然连提都不跟她提。
吴氏心下苦涩,嘴上却丝毫不露怯:“世子帮了她那么大忙,一点米还好意思送过来。还用纸包?连两尺布都用不起,这是日子多寒酸。”
说到最后吴氏罕见地兴奋,她了解西北,那边要比京城穷很多。依附吴家还有出路,像卫嫤所嫁之人那样的愣头青,指望那点都不一定及时发的饷银,日子过得甚至不比京城一般老百姓。
锦衣附和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夫人这般有福,生来就是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姑娘,嫁人后更是未来的侯夫人。”
吴氏最骄傲的便是她的出身,锦衣这话可算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温和道:“就你会说话,你可答应清楚了,厨房当真在用卫嫤送来的土仪?”
“千真万确,方才我闻了一下,有点栗米的味道,但又比京城常用的栗米香。”
吴氏默念着世子的行程,前几日他一直按时回府,只有昨晚回府有些晚,据说是下衙后往城门处走了一下。而官驿,恰好就建在离城门近的地方。
昨晚才拿到东西,早起去翰林院点个卯,没过晌午便回来吩咐厨房。吴氏真不愿多想,但即便她心再大,也能察觉出世子这眼巴巴的急切。
想到这她本来剧烈犹豫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锦衣,你去后面找出大嫂上次送来的香。”
锦衣大惊失色:“夫人,那东西对肚子里的哥儿不好。”
“我有数。”
抚摸着肚子,吴氏神色坚定。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这孩子平安出生,她需要一个儿子来稳固地位,缓解与世子间紧张的关系。
但现在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大嫂教过她,孩子便是她如今最大的护身符。她必须把握住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用那香的代价虽大,但为此事负责之人总不会是她。
她,最懂得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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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卫嫤随晏衡启程回西北后,楚琏心中便多了一份牵挂。
好在翰林院里事很多,他又诚心想有所建树。憋着一口气努力上进,又要照顾府里,他用来怀念卫嫤的时候并不多。但着一点点的思念,在一个月未听到她音信后,便累积到了一定高度。
西北荒凉,阿嫤吃不吃得惯?他最近在校正一本西北游记,里面讲到那边缺水好些人家许久才洗一次澡,阿嫤那么爱干净能受得了?还有,凉州靠瓦剌人那么近,常有瓦剌人的马贼出没,阿嫤会不会被马贼袭击?
毕竟从阿嫤还是个刚高过凳子的小丫头时,他们便一起玩。这些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下意识照顾她。如今她一下脱离他的保护圈,楚琏非常不习惯。
终于在他的难受劲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他收到了西北来的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粗布包袱,他能认出包袱上蝴蝶结是阿嫤亲手打的。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袱,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纸包。
没等到侯府他就打开信,信上字迹有点晕墨。是他熟悉的阿嫤字迹,她总不习惯拿毛笔蘸墨,而是喜欢捡一根树枝在地上、或者蘸茶水在桌面上比划。明明她比划出的字横平竖直很工整,但一旦换毛笔,就容易下手过重晕开墨团。
信中说了她一路回西北的趣闻,辽阔的草原、壮阔的戈壁,旁人大多觉得西北荒凉,她却能发现另一面截然不同的美。说完一些趣事后,阿嫤告诉他纸包里是晏衡族人中的粮食,新打出来熬粥或磨成面做饼煎炸都很香。她让他先尝尝鲜,如果觉得好吃,日后一定要支持她买卖。最后的最后,她还调皮地哭穷一番,表示要自食其力。
看完信楚琏莞尔一笑,不难看出阿嫤现在过得很快活,那他这个做大哥的也该放心了。
掂量下手中两个纸袋,想到阿嫤最后的哭穷,他有些感伤。
她真的一点都没变,以前她是丫鬟,总要无可避免地干活。当时他觉得她做那些活太辛苦,想跟祖母说一声免了她活计。当着祖母面,阿嫤直接拒绝。拒绝的理由也很直接,干那些活是她做丫鬟的本分。
而现在,以晏衡本事养活两人没问题,但阿嫤却没有只顾享受,她依旧在尽全力为两人的小家出一份力。
这样认真而努力的阿嫤,即便注定不属于他,也值得他一辈子记挂和关照。
感伤完后他拎着两纸包东西回侯府,当日时辰太晚,他只来得及将书信之事告诉老太君。听完后她老人家很高兴,但自幼在她跟前长大,他能感觉到老太君情绪中的后悔。
“祖母,有些事都过去了。”
老太君的脸笼罩在香炉的雾气中,良久,她苍老的声音发出几不可闻的感叹:“因果循环。”
听清楚后楚琏愣在那,他多少了解侯府如今的困境。倒不是缺钱,虽然他们钱不多,但侯府主子少足够用。但家大业大的侯府,缺一个有手腕且大气的主事之人。老太君倒是有手腕,但她年事已高操劳不得。吴氏更不缺手腕,但她性子阴狠。当然这不是太大毛病,最让人忌惮的一点,是她与吴家太近了。
若让她掌家,只怕用不了多久,侯府产业便姓了吴。
本来卫妈妈是个利索人,且深谙老太君思路。有她帮衬着,老太君能轻易撑下去,进而腾出手打磨吴氏性子。但阿嫤被吴氏诬陷后重责出府,即便卫妈妈念着往日情谊,继续帮老太君管一些东西,也只能管个大面。
如今阿嫤自己有了生意,且恰好对应卫家原先就有的米铺,卫妈妈肯定会放更多心思在这上面。
“祖母,爹这样整日一个人关在后院,醉心书画也不是个事。您年事已高,不如把一部分事交由他去管。”
封老太君沉默半晌,最终点头。
似乎老天都在帮楚琏,他前脚刚有了成算,第二天一早去国子监点卯后,得知上峰柳编修今日休沐。心里有事,没到中午他便回来,吩咐厨房准备丰盛的午膳,他特意嘱咐用阿嫤寄来的米熬粥。
封老太君亲自叫,身为亲子的镇北侯楚英终于从后院走出来。自打中元节的祭祖后,一个月来楚琏再次见到父亲。不同于他的书生气,父亲随了过世的祖父,身形高大。常年捂在后院,他皮肤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楚英落座,自顾自斟酒一杯。
见此楚琏皱眉,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而是看着丫鬟上菜。直到上粥时,丫鬟为难道。
“听说侯爷出来,世子夫人也要一道过来用家宴。”
吴氏来干嘛?
楚琏有些不解,随即他想到,这种家宴吴氏的确该出现。不过这两个月,尤其掌家权被夺后的近一个月,她以需要安胎为名,再也没参加过一次家宴。
“既然她要来,你便叫厨房将她的人参粥直接端到这边。”
封老太君有些不解:“我闻着这粥挺香,怎么不叫你媳妇一道喝点?”
楚英喝一杯酒,没理会祖孙二人说话。楚琏早已习惯此事,他的父亲,向来游离于侯府之外。虽然阿嫤自幼就没了爹,但他这个有亲爹,且亲爹出身很高的侯府世子,在这一块上跟她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一次特例,就是他进学那日,无意间透露要好好读书,认识字回去叫卫妈妈生的红绫妹妹。童言稚语无意间被路过的楚英听到,他问过他红绫是谁,家里还有什么人,在他回答完后,他破天荒慈爱地摸着他的头,要他好好学。
从回忆中醒来,楚琏解释道:“阿嫤来信时说过,这点东西不过是酒泉的一点土仪,难登大雅之堂。吴氏出身尊贵,自幼用惯了精粮。她如今怀有身孕,咱们也不能苛待她。”
被锦衣扶着走到门口的吴氏恰好听到他说话,听完后她眼中闪过感动。世子心中果然是有她的,只要除掉卫嫤,两人感情定能和好如初,甚至更进一步。
抚摸着肚子,她如上战场的斗士般迈进正房,开口给封老太君和楚英请安。
楚琏话说到一半,看到吴氏眼中熟悉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
楚英无所谓地朝吴氏摆摆手,端起小米粥喝一口,神色罕见地凝重:“琏哥儿刚才说,这米是从酒泉运过来的?娘,咱们家还跟西北那些亲戚有联系?”
封老太君摇头:“那些人恨不得你死,哪还会跟侯府有联系。寄这东西过来的,是卫邦的女儿。”
楚英陷入回忆中:“卫邦的女儿,是琏哥儿当年要教识字的那个小丫头?我记得年初琏哥儿将她收房,怎么,她没留在府里做贵妾,反倒去了酒泉。”
吴氏落座后,眼睛直盯着桌上那一大碗小米粥。正准备给自己盛一碗,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拦手,楚琏声音中有些厌烦:
“你身子弱,吃参粥就行。”
她当然想吃参粥,但现在不行,吴氏强打起笑容:“我看这个挺新鲜。”
一贯温和的世子如今却认死理:“参粥也很新鲜,吴家一片心意,浪费了不好。”
吴氏正准备继续找理由,却听到楚英的话。镇北侯竟然想让卫嫤做贵妾,一听到这个想法,她气血上涌,腹部一阵坠痛。
随着楚英的疑问,三人目光齐齐地看向吴氏。身为女人,封老太君最先发现她不对:“琏哥儿媳妇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舒服?”
☆、第65章 楚英发威
饭桌旁花瓶中现摘的菊花娇艳盛放,青葱水嫩的丫鬟悄无声息地穿梭宴席中,换下菜肴和茶盏,正午的镇北侯府家宴,为偌大的府邸增添了一份祥和。
而吴氏的一声尖叫,却如利刃划破苍穹,瞬息间砍碎表面的和乐,露出里面的狰狞。
意识到不对劲,吴氏捂着肚子,借势倒在世子怀中,手指着门口。
“锦衣,啊……快去请太医。”
无力地吼出这句话,她闭上眼,掩住脸上愤恨。又是卫嫤!想算计她一次怎么就那么难!她不过想让卫嫤离开世子的视线,但没想到她都嫁人,且嫁人后远远地离开京城,还是会占据世子的心思。
不仅世子,连侯爷心里都有她。
贵妾!
以镇北侯府的门第,五品以下官员家嫡出小姐,进来做世子贵妾也使得。卫嫤一个丫鬟,往上数三辈爹娘都是侯府下人,这出身哪一点够得上贵妾。
心潮起伏间,她再次意识到卫嫤在侯府三代人心中的地位。当初不择手段把她赶出府是对的,再让她呆下去,侯府岂有自己这世子夫人的容身之处。
“疼,世子,咱们的孩子……”
吴氏睁开眼,看着世子温润面庞上毫不掩饰的关心。近两个月来冷酷的眼中,第一次染上纯粹的担忧,她心中泛起甜意,声音中也不自觉带出撒娇。
“别担心。”
楚琏心情很复杂,两个月前得知吴氏有了身孕,他是满怀喜悦的。他的孩子,以后会软软地叫他爹。他不会像楚英那样冷漠,他会亲自教孩子读书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但这两个月来,吴氏一次次的折腾他看在眼里。她在锦绣阁挑衅阿嫤,她勾结庶妹毁了阿嫤及笄礼。楚琏承认,他放不下与阿嫤十几年的情谊,对两人的态度有所偏颇。如果她的出发点都是因为看不惯阿嫤,虽然他不舒服,但也可以理解。
偏偏吴氏不仅如此,阿嫤只是她乖张的由头。老太君对卫妈妈和阿嫤好,她便借着有孕不再来给老太君请安;侯府下人处得与阿嫤不错,她便对吴家陪嫁以外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就连今日爹好不容易出来用顿家宴,稍微一提阿嫤,她都忍不住情绪开始胎位不稳。
楚琏不明白了,孩子明明是两个人的,为什么只他一个人有为人父的自觉,而吴氏只拿肚子里那块肉当免死金牌。
安慰着吴氏,察觉到她眼中尚未散去的愤恨,楚琏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彻底冷下来。
他失落地朝旁边丫鬟招招手:“扶夫人去床上。”
封老太君很关心吴氏府中胎儿,这会急忙道:“这会世子夫人不能乱动,把她抬里面我床上去。楚三,你去门口守着,太医要是来了,领他直接来这边。”
楚三领命退下,封老太君被人扶着,进去安抚吴氏。
本该跟进去的楚琏,却觉得脚下有千钧重。顿了顿,他坐在父亲对面,同样斟一杯酒。高高举起示意一下,也未碰杯,便一口闷下去。
“爹,你……”
“琏哥儿,你……”
父子俩同时出声,又同时噤声。
最终还是楚琏先忍不住:“爹刚才提到阿嫤,难道是你……”
后半句楚琏没说出来,楚英却已意会。楚琏生母故去后他未再续弦,一个人窝在后院,身边几个伺候的姨娘早已人老珠黄。贸然问个青葱水嫩的丫鬟,的确有点旖旎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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