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见人影的晏衡带着一脸汗从外面跑来,原本一丝褶皱都无的官袍上灰一道土一道,身上全是烟火气。
看到她本人,他冲过来攥住她袖子,似乎要确认她是不是幻象。
“还好你没事。”
卫嫤严肃的面色瞬间变得柔和:“我没事,大家都没事。刚我闻到一股怪味,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叫大家逃了出来。衣服上有点脏,是被爆炸冲击波给撞倒才跌上的。”
“没事就好,”晏衡满脸庆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好办完差,没等回到家,就看到那边火光一片。冲到门口刚好被西北军同僚拦住,说你们所有人都在府衙。”
卫嫤耸肩,面上一片无辜:“我们被当蓄意扰乱接驾事宜的厨房纵火犯,用长-矛顶着押了进来。”
晏衡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厨房烟火气那么大,阿嫤从来都不会进去。”
开阔的府衙大厅内,晏衡一脸理所当然。虽然情况有些紧迫,但看到晏衡对着媳妇那副二十四孝的温顺模样,原本严肃紧张的众人,还是忍不住冒起强烈的不切实际感。
晏镇抚,你身为男人的硬气呢?还有为官者的威严呢?
君子远庖厨啊!
众人浓浓的吐槽几乎要化为实质,唯一保持清醒的楚刺史问道:“晏夫人方才说,你觉得有些不对劲?”
楚刺史壮硕的身材,还有常年行伍间练就的肃杀之气悉数向她身上冲来。一双杀伐无数锐利的眼,更是灼灼地看着她。
“无缘无故突然着火,一般人都会慌不择路,为何晏夫人会有如此精准的判断?”
他话语中的诱惑之意是那般直白,几乎就差明着说,这场火灾是她一手策划,所以早有预知。
府衙内官员不切实际感瞬间转化为凝重,近百双眼睛集体看向卫嫤。晏衡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独自承担绝大多数怀疑的压力。
“我一向比别人冷静,再说这场火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先不考虑,接驾之事出了这么大纰漏,总得有人负责。”
楚刺史身后,一众官员皆煞有介事地点头。形势对他们很不利,卫嫤瞳孔微缩。她一直看不透楚刺史,这只老狐狸先前突然变得友善,这会又瞬间发难,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这一切的转变背后有何玄机她不清楚,但她很明白,今日绝对不能随便背黑锅。
“楚刺史的意思,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叫我担下这责任?”
楚刺史面露无奈:“时间紧迫,事后定要好好查证。不过如今只能暂时这样,毕竟火不会无缘无故着起来。”
不会无缘无故失火么?圣驾临近的报告声频频传来,即便能灭火,空气中那股浓浓的烧焦味也散不去。这事即便皇上不追究,随行其他官员也难免会提及。时间紧迫,接驾之前必须得找出一只替罪羊。上任不足两个月,根基尚浅的晏衡是最好的选择。况且火灾发生在他家,都不用找什么理由,大多数人都被楚刺史的说辞说服了。
一时间卫嫤也只能苦笑,就算她能想出辩白的理由,众口铄金,说出来还有意义?
“幽州行宫下面有密道吧?”
后面这一句,出自谁都没想到的韦舅舅之口。自打被押解进来后,肤色黝黑身形有些佝偻,完全一副庄稼汉形象的韦舅舅,便作为背景板被忽略个彻底。
虽然开口但他依旧低着头隐在暗处,摸不清情况的大多数官员纷纷纷纷思索这句话中意思。而在场唯一确定幽州行宫地下有密道的袁刺史,惊讶至于焦急地寻找着声音来源。
韦舅舅的来头卫嫤一清二楚,当年韦相可是这座城池的设计者。工匠虽然清楚细节,但他们每个人只负责一部分。这座城池里面究竟有什么,绝对没有一个人比韦相更清楚。韦家人说有密道,那一定就有。
即便这些年来城中布局有所改动,但看袁刺史陡变神色,卫嫤也确定密道从没有改。
向前一步她与晏衡平行站立,脸上满是嘲讽:“毕竟火不会无缘无故着起来?是吧,楚刺史大人。大家都奇怪为何火会从地底下着起来,现在理由找到了,原来是下面有老鼠蓄意纵火。”
逐字逐句地说道,她拿出前世女总裁的威压,视线一一扫过后面那片蝉翼纱冠帽的两州属官,不出所料在其中看到几个紧张的人。
“看来这事要真相大白,”卫嫤好笑地看着袁刺史:“真有意思,没想到袁刺史治下,幽州城内也有这样吃里扒外的属官。”
短时间内袁刺史那张不容易做出生动表情的胖脸上,神情却是一变再变。从楚刺史将嫌疑推到她身上时的疑惑,到幽州密道被揭露后的震惊,最后却是一抹意料之外iade坚定。
向后扫了一眼,袁刺史面色阴沉:“圣驾离幽州城仅剩五里,再争论下去耽误接驾,可是谁都推脱不了的大罪。”
说完他看向楚刺史:“楚刺史避重就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晏镇抚身负皇上密旨,等同于钦差。真相如何还未查明,就贸然给他定罪,无论如何都不妥当。”
众人争论这会,府衙内温度逐渐升高。等袁刺史说完,门槛处甚至冒出一缕火苗。
“这下圣上想看不见也难,作为第一处起火人家,还得晏夫人一道跟去接驾。”
☆、第97章 先代夙敌
纵火之人可能压根没有想到,火势会从四合院地下,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蔓延幽州官衙,然后烧遍整个幽州行宫。
突发奇想早两日从上一站出发,瞒住沿路官员,打算杀幽州属官一个措手不及,顺便多看看西北真实境况的庆隆帝怎么都没想到。在阔别西北十余年后重新踏足这里,当地官员会给他一个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
烽火□□,彻彻底底将天边夕阳比下去。
“父皇,这就是杜甫诗里写得烽火连三月么?”
九公主声音中是还未彻底褪去的天真,面上却一片忧色。
“城中百姓怕是要受难了吧。”
庆隆帝眉头拧成个疙瘩,刚准备发脾气,看到女儿纯真小脸上掩盖不住的担忧,冲头的心火最终强忍下去。
“阿怡先去后面陪你母妃。”
九公主担忧地看着庆隆帝:“可是父皇……”
这就是他最宠爱的九公主,换他那几个为龙椅几乎争红了眼的儿子,这会肯定迫不及待地下去。联系大臣,召集自己人手,了解局势后用计将黑锅推到敌对之人身上,尽可能排除异己巩固自身势力。
庆隆帝太熟悉这一套了,毕竟他可是暗中蛰伏二十多年,先后拖垮数位母族强大的兄弟,最终安安稳稳地坐上皇位。
那几个小兔崽子一个个觉得自己聪明又高明,他们却不知道,那点沾沾自喜的手段,全是他当年玩剩下的。
然而阿怡却不一样,她只拿他当普通的爹来看。对着他高兴时会眉飞色舞,不高兴时会撒娇痴缠,如今情况紧急,她最先关心的是他的情绪。
“太医说父皇要保持心绪平和。我可以不烦父皇,但父皇要答应我,绝对绝对不能生气。”
说到最后九公主嘟嘴,执拗地看着庆隆帝,大有父皇不答应她就赖在这的架势。
升腾的怒气如冰雪般消融,庆隆帝满是老年斑的手打九公主肩上:“御辇宽敞,阿怡留在后面就是。”
不仅九公主,候在御辇外面的乾清宫太监总管三思听到动静后,也罕见地愣神。
皇上这是要带九公主,一同接受幽凉二州官员叩拜?喜欢九公主是一回事,现在这样可不单是喜欢的事。只可惜端王,西巡之前还因豆花该是甜味还是咸味,大庭广众之下跟广源楼东家争得面红耳赤。
要是端王没那么不着调,以班家势力加上淑妃和九公主在皇上心中份量,什么武王、太子,都要统统靠边站。
不对!三思总管人如其名,遇事喜欢想三遍。如果端王真对皇位有心,以皇上多疑的性格,还会这么宠爱淑妃和九公主?
那端王如今这幅闲云野鹤的姿态,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本性如此?三思总管第三遍想着。
不仅三思总管心存疑惑,跟随圣驾一道来西北的皇长子武王,听他安插在前面的下人来报,临近幽州九公主还没从御辇中出来后,平日总是笑容豪爽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鸷。
骑在马上,他与旁边谋士商讨着。
“九妹如此受宠。依先生看,四弟是真没那心思,还是刻意躲在后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留着山羊胡的谋士面露犹豫:“端王好小巧,一些小动作固然能讨陛下一时欢心。然而长久看来,却难免给人玩世不恭、不可信赖的印象。将心比心,若王爷有一爱与市井小民争吵不休的儿子,难道会放心为他请封世子?”
谋士只是借此比喻,而武王却由他最后一句想到很多。诸皇子中他最年长,大婚早,嫡子也早已出生且请封世子。而剩余的兄弟中,太子妃多年无所出,太子只有几个庶子;三弟醉心于书画;四弟之后,包括素有贤名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六弟,至今都尚未成亲。
这些兄弟拿什么跟他争?只要他能斗倒太子,新一任太子只能是他这皇长子。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武王抱拳谢过,而后打马去了随行的外祖家。
他嫡亲外祖出身不显,母妃进宫时也只是个正七品才人,只因好运生下皇长子才得以晋封,大半辈子熬下来如今只是个正四品婕妤。不像四弟母妃,出身三朝史官世家班家,一进宫便是仅次于皇后的从一品淑妃。
淑妃进宫时武王已经懂事,尽管有母子天性,他也知道自己母妃比不得淑妃。她不仅人老珠黄模样比不得年轻的淑妃,甚至在皇宫中多历练十几年,见识、手腕依旧不是一个段数。
虽然母妃出身不显,但母妃本家却是大越数一数二的贺国公府,国公爷更是举足轻重的先帝老臣贺阁老。有贺阁老相帮,这些年他在朝中与太子一直不相上下。
漫天的火光中,武王打马朝后赶去,在贺阁老车前停住,打马跳上去。
“叔祖,前面失火了,我已查出大火来源。”
贺阁老须发皆白,盘腿坐在马车里打棋谱,见到武王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依旧老神在在地看着棋谱。
武王年少从军,向来杀伐果断。要是遇到旁人这样爱答不理,他一早拔刀相向。但贺阁老不同,在他还是个不起眼的才人所出皇子时,就是贺阁老一直在帮他。出于尊敬,他一直喊贺阁老叔祖。多年来贺阁老一直是这幅冷淡模样,而武王也早已习惯。甚至闲暇时他幻想过,若是哪天贺阁老跟围在他身旁的幕僚那般态度殷勤,见到他是或惶恐或谄媚,那情景光想想就够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见他不搭话,武王自顾自说道:“大火率先从晏镇抚所居四合院中着起来,不知怎么整个四合院屋顶都炸飞。出事时幽州府衙刚接到圣驾来临通知,顺便将晏镇抚家眷捉去,看那意思,是想让他们当替罪羊。”
贺阁老几不可见地点头,表示自己正在听,满是老年斑的手则开始捡拾棋子。
“晏镇抚不过是个从五品的低微武官,但与旁人不同,他是父皇亲封。想必叔公还有印象,六月西北大捷,七月初西北军进城。吴家后辈中最闪耀的双星之一吴功被查出贪墨军功,贬为庶民子孙三代不得入仕。被贪墨军功之人,正是西北军中不起眼的晏小旗,查证之后他被亲封为镇抚。”
终于收好全部棋子,贺阁老翻过那张有些用了多年,有些发黑的棋盘。
武王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张棋盘木料算不上名贵,做工也算不上精致,但却是贺阁老最为心爱的物件。多年来不论去何处,哪怕只是冬日去京郊温泉庄子小住几日,他也一定会带过去。幼时他曾隐约看到过,棋盘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自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机会翻过来。
右手下意识地撩开帘子,让车外阳光照进来,迷惑了三十年后,武王终于看清了棋盘背面全貌。
若是卫嫤在这肯定能认出来,贺阁老这张棋盘,不论用料还是样式都与来凉州路上,她拿来下五子棋的那张一模一样。只不过棋盘背面地图有所不同,她那张重地形,山川河流沙漠草原悉数标明,而贺阁老这张上则圈出了西方防线上所有卫所详细所在。
“这……”常年带兵武王很熟悉大越疆域舆图,正因熟悉他才惊讶:“这不是西北所有城防布局,我初带兵时便在西北。没想到当时叔祖说无力相帮,却一直在暗中关注着。”
贺阁老终于开口,声音中却带着冷淡:“别想太多,我于军事之事一窍不通。”
好像还真是这样。武王想起初带兵时偶尔有迷惑之处,贺阁老都是派幕僚来给他答疑解惑。
“叔祖于政事一途老谋深算、运筹帷幄,大半生位极人臣。又兼文采斐然,已经足够惊才绝艳。毕竟人无完人。”
“人无完人?”重复着后四个字,贺阁老抚摸着棋盘,表情变得很奇怪,神色间有些癫狂,更有些感伤:“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惊才绝艳之人,比起他,我们所有人都是愚人。愚昧至极,贪婪至极。”
贺阁老还是第一次如此夸赞一个人,越是夸赞,他周身落寞越是明显。
武王想起这一路上贺阁老的反常,虽然他年事已高,但前几年下江南,一路上他都会下车走走看看,兴致来了还会吟诗作赋。然而这次西巡,他却一直窝在马车里,甚至将费大心思淘换来的琉璃窗户全部用帘子罩住,整个人闷在里面不言不语的打棋谱。
武王敏锐地察觉到,如今贺阁老夸赞之人,与他这一路的沉默有关,甚至与这一次的火灾有关。
“叔祖所言乃是何人?”
“一位故人,”贺阁老耷拉下眼皮,枯树皮般苍老的手却始终没离开过棋盘,“晏镇抚可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是正儿八经的故人之后。”
“这样,”武王面露犹豫:“可吴家那边……”
“吴家就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眼皮子都没抬,贺阁老嘲讽道。
正当武王打算改主意,放“故人之后”一马时,贺阁老话锋一转:“不过我那故人之后,绝对不能再抬头。”
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贺阁老脸上满是慈悲,话语间却无比决绝。
☆、第98章 及时阿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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