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后面,庆隆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热茶雾气氤氲,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韦相给他讲过的盛唐。他记忆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身为天家之人,最重要的就是有李唐君主的胸襟。一个真正强盛的王朝,会勇敢地接纳百家思想,取其精华、摒弃糟粕,直到一步步强大到任何外来力量都不会将它击垮。
当时他个头才打到韦相的腰,稚嫩的年纪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涵义。然而在登临帝位后,这句话却时常浮现在他心头。所以他在西域开互市,在南洋开贸易口岸,在国子监接纳高句丽和倭国派来的儒生。与此同时,朝廷也得到了西域冶铁技术、洋人烧琉璃的工艺……在彼此的交流中,大越越发强盛。
然而如今,在他大半生为国富民强兢兢业业后,这帮朝中重臣却来告诉他,要愚弄百姓。
“满、嘴、荒、唐!一、群、废、物!”
一字一句地吼道,庆隆帝将喝干净的奶茶碗扔下去。
“愚民?让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像老黄牛一样重地缴税,来任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鱼肉?韦相当年的主张一点都没错,你们这堆蛀虫只会关心自己那一小家子是否能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欲壑难填,你们永远都不会满足,只会一天天捞钱攀比,最后把大越这点根底全部掏空。”
贺阁老将头埋在地上:“臣惶恐。”
一片臣惶恐的请罪声中,庆隆帝把镇纸扔了过去:“你们还直到惶恐?哈。从古到今有一句俗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虽然世家在魏晋已经消亡,但你们这些勋贵也没什么两样。我记得你们当中超过一半祖上都是前朝官吏。一看前朝气数已尽,贪够了的你们火速投降了太-祖。怎么,是不是打算继续贪,等再过个百八十年,看大越气数差不多了再带着丰厚家产去找下家?”
“臣等万万不敢。”
“朕一个字都不信。”
贺阁老耿直脖子:“皇上此言,实在让老臣无地自容,老臣请求辞去阁老一职。”
庆隆帝笑了,眼睛环视一圈四周:“你们……想一块请辞就赶紧点。”
平静的话语震住了所有人,在贺阁老鼓动人心的目光中,所有人低头不言语。
“很好,朕准贺阁老致休。”
不阴不阳地说完,庆隆帝终于离开御座,麂皮靴子踩到贺阁老跟前,弯腰亲自摘下他那顶象征着官职的蝉翼纱翅帽,客气道:“请吧。”
“你们……”手冒青筋,指下剩余其他人,贺阁老赌气迈出御帐。
“哟,贺阁老,您帽子哪儿去啦?”
传完口谕,盛情难却下三思喝了碗奶茶,带着满嘴奶茶味与信任凉州代指挥使夫妇的热情回来,刚好对上掀开御帐门的贺阁老。
见他不理不睬,三思也不恼,刚进帐子,迎面就扔过来一顶官帽。
“三思再走一趟,去韦家住处,将这顶帽子交到韦相之孙手中。”
待三思走后,庆隆帝看着跪一地的朝中重臣。
“朕可不是前朝那些连军权都掌握不了的软脚虾皇帝,既然你们拿朕的仁慈当理所当然,那从今日起,朕便效仿太-祖,贪官污吏必用重型。天下读书人那么多,官员不够了大不了加开恩科。朕就不信找不到合适的为官之人。”
☆、第106章 歌谣立功
惩治贪官污吏之事,庆隆帝当政的三四十年内,曾犹豫过数次。从初登基时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却被老臣掣肘动弹不得;到渐渐乾纲独断领悟出的高薪养廉之道;再到年过五旬后越发心软,见不得陪伴多年的老臣不得善终。
一直到幽州城一直燃烧的熊熊火焰烧得他心火旺盛。西北军贪腐之触目惊心,终于揭开了江山繁荣昌盛的画皮,露出里面满目疮痍的表象。在恩准内阁首辅贺阁老致休后,当着御内满朝重臣的面,他直接提笔拟旨。
明年开春加开恩科。
写好后加盖玉玺,庆隆帝打个手势,御帐内一道黑影闪过。在群臣反应过来之前,御案上写好的圣旨已被暗卫送往京城。
“太子留守京城,就叫他督办恩科之事。”
这话庆隆帝是对着空气说得,跪在下面的重臣却全都清楚,无处不在的暗卫一定会听到。
原本方才他们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法不责众,无缘无故处罚如此多重臣,整个朝廷将会陷入瘫痪。然而如今圣旨被暗卫携带,以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的速度送往京城,这些往日养尊处优的重臣突然发现一个一直被忽略的事实。
庆隆帝不仅是一个老皇帝,而且还是一个握有绝对军权的强势帝王。
他有手腕更有实力,掌控住整个大越江山。
二十余年的仁政让他们几乎忘了,这位是经过怎样惨烈的斗争,在先帝那一堆皇子中笑到最后。老虎即便打盹也不会丧失锋利的爪牙,一旦睡醒,他依旧是百兽之王。而如今他们,亲自唤醒了这头一直打盹的老虎。
“没什么事就跪安吧。”
先前庆隆帝一直对他们这些老臣客客气气,久违的“跪安”两字出口,重臣们有些不适应,但却丝毫不敢反抗。
见他们比往日规矩很多的跪拜动作,庆隆帝颇为满意。有多少年没享受过这种被人战战兢兢供着的感觉,君臣和睦惯了,偶尔享受下不同待遇,好像还真不赖。
心下感慨,御帐外突然响起歌声。好像是百姓们在唱什么曲子,从声音中能听出他们欢悦。庆隆帝凝神听过去,隐隐听到他的年号建文,还有什么“草原上……”
“奴才给皇上请安。”
三思的声音干扰了庆隆帝听觉,示意他小声些,外面歌声依旧在响,可蒙语跟汉话混在一块,又加上声调混乱,唱什么完全停不真切。
“外面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三思笑道:“救火的百姓中午歇息,喝完奶茶后,大家按草原上规矩围坐在一块。外面火烧这么旺,打个盹也睡不好。见大家无聊,晏夫人干脆教他们在唱歌。”
“唱歌?朕刚听到他们好像在唱我?”
三思神采奕奕:“就是在唱陛下,晏夫人可真绝了,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曲子,说陛下您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身为皇帝,庆隆帝生平听过很多隐晦的夸赞。这么直白地被人夸,还是生平头一回。
歌声再度响起,三思自动缩减存在感。庆隆帝凝神听着,歌谣曲调朗朗上口,唱过几遍后一般人都能唱得很好,这一遍大合唱就比上遍清晰很多。庆隆帝听得很清楚,是蒙汉两种语言在唱。先是唱草原美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歌词简单却又将草原景色描绘得栩栩如生。
然后又讴歌家乡,“若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家乡”。以草原为纽带,将居住在幽州草原上的蒙汉两族维系在一起。
最后“建文年的大越朝,护佑我们平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在说完了家乡又说完了蒙汉一家亲后,又说这全是他的功劳。
庆隆帝佯怒:“这歌谁编得,一点都不含蓄,有这么直白说朕名号的么!”
三思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哎呦陛下喂,瞧瞧您那张嘴,笑得都快要咧到耳朵根。自打靠近幽州城,这还是您第一次露出笑容。
晏夫人实在是高!
此刻三思的心情,跟接驾时见卫嫤当面把受贿银子捐出去时的袁刺史一模一样。晏镇抚,不对,晏代指挥使大人究竟是走了什么好运,才渠道晏夫人这么好的媳妇。才刚升代指挥使,就这么准确地拍到皇上马屁,还拍得精准如此巧妙,让刚还大发脾气的皇上直接龙颜大悦。
以他服侍皇上多年的眼力见,晏代指挥使只要不出大差错,这头顶上的“代”字绝对留不了多久。
一瞬间心思转了好几转,三思板起脸:“晏夫人的确是僭越,奴才这就去呵斥她。”
眼见三思撩起拂尘要往外走,庆隆帝忙挥手:“不必。”
忍住心中笑意,三思惊讶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带御林军将晏夫人直接抓过来?”
“你个老东西,连朕笑话都敢看,”虽然话语中满是责备,庆隆帝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幽州大火,难得受灾百姓如此高兴,就让他们唱去吧。”
三思捋一捋拂尘:“奴才方才一路走来,看到百姓们唱到皇上时,脸上是由衷的尊敬。奴才替皇上高兴,才一时无状,多谢皇上体恤咱们。”
庆隆帝无所谓地摇头。他虽然有些多疑,但那也是帝王通病。实际上身为一个帝王,他算是很宽和的人,对下人、对臣子向来都很宽容。只不过这次臣子实在太让他心寒,但他不会将这股怒气撒到无关之人身上。
“他们……真的不怨恨朕?”
“皇上这是说哪儿话,”
三思面色复杂,作为从庆隆帝做皇子时一路跟过来的老人,他知道皇上是多好的一个人。就连庙号仁宗的先帝,坐上天下最高的位址,大权在握后晚年也难免为所欲为了些。然而皇上却从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宠九公主殿下,大概是他为帝近四十年来所做的最出格的事。
“方才老奴将首辅的官帽送去韦家帐中,韦家老爷还说,面对幽州城大火,皇上没有避退,而是冒着危险就地安营扎寨,与百姓同甘共苦,您真是个好皇帝。”
外面歌声依旧,庆隆帝却仿佛听不见了。眼神放空似乎看向过去,他有些梦幻地问道:“韦相……家人真这么说?”
“当然,老奴可不敢骗皇上。这些年来您做过什么,大家都清楚。日久见人心,皇上是圣明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有些个大臣难免多贪些,但大多数臣子还是感念您的仁慈,很用心办差。这些可全都是皇上功劳,百姓们当然会感激您。”
顺着三思的话,庆隆帝终于想起朝堂上那些呕心沥血的贤臣。人性是复杂的,当初通过科举迈入仕途时,大多数年轻的臣子无不是怀抱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之所以后来变得贪得无厌,一方面是欲壑难填的人之本性在做主导,另一方面也与他过分纵容导致他们越发松懈有关。
感叹一声,他看向帐外漫天的大火。打个手势,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
“你亲自跑一趟,去调出户部尚书这些年的把柄。告诉他,朕希望回京的端王能看到真实完整的西北历年账册。这样我可以绕过他,若是官官相护,幽州城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第107章 草姑娘
时令已近深秋,牧草叶子尖开始变黄。
不远处是烽火□□的幽州城,城外草地上坐着忙活一上午后歇息的百姓。他们三五成群扎堆,就跟在自家地头似得,随意或坐或躺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
忙活完一中午,新上任的凉州卫代指挥使夫人卫嫤看到这一幕,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以前大学军训。那时辛苦的训练过后,总会有人领着唱军歌。大家席地而坐,同唱一首歌,挥洒汗水后激昂的旋律总会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以前听过那么多好听的歌曲,副歌还能哼一点旋律,但歌词什么的却全都忘了。当她升腾起这种念头时,脑子里记最深的却是那些从小被洗脑循环的歌曲。以此时此地的情景,很容易让她想起那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这句歌词是自动在她脑海里唱起来的,拜洗脑循环所赐,整首歌从旋律到歌词她几乎一点都没忘。
环顾四周她寻找着目标,很快将目光锁定在几个拿着帕子拭汗的姑娘身上。几位姑娘衣衫利落整洁,虽然出了一脸大汗,刘海打湿贴在额前,这会正拿着五颜六色的帕子,边拭汗边与四周人闲聊。如草原般开朗的笑声,很容易带动了周围气氛。
“谷雨,你去把那边穿黄衣服、那边拿牡丹帕子、还有牡丹帕子旁边头戴兰花银簪的姑娘请过来。”
谷雨虽疑惑,但依旧依言照做,客气地将几位姑娘请过来。
听说代指挥使夫人要见,三人搅着帕子跟过来,略有些局促地站到卫嫤跟前。
卫嫤同样拿出一方帕子,双手搭起来捏着放在腹部,随意地站在三人跟前,温和地笑笑,就跟闲话家常似得开口:“我认出来了,中午你们在我手里领的奶茶是不是?还有那些奶酪,吃的喝的可还和胃口?”
代指挥使夫人竟然认得他们!
惊讶之余三人抬头,看清卫嫤容貌后惊讶更盛。真是万万没想到,勒勒车前拿着舀子那般宽和的姑娘,竟会是那么一个大官的夫人。
真的是一点都没架子。
中间拿牡丹帕子的姑娘生的珠圆玉润,貌若银盘的脸上一双大眼半是好奇半是惊讶,这会她先大着胆子开口:“奶茶本就很好喝,指挥使夫人给舀的,茶香味更是重了三分,好喝到不行。额……”
说道着她突然打个嗝,姑娘赶紧用帕子捂住脸,双脚别起来,神色间有些尴尬。
卫嫤笑道:“你这一打嗝,香气泛上来我在对面都能闻见。”
“啊?有那么大味?”
见她挥着帕子去味,卫嫤好笑道:“是说你身上香。”
顿了顿,见她双脚翻开,三位姑娘肩膀也都耷拉下来,神情间随意些,不像一开始见她时那样紧张,卫嫤转入正题。
“我看你们三个性子跟我一样,都挺活泼,平常可爱唱歌。”
见三人齐齐点头,卫嫤放下一半心。
抬头看向南边,她感叹道:“我看日头还高,大家正经还得歇息一会。大火就在边上,想打个盹也睡不着,闲来无事不如唱会歌热闹热闹。”
三人眼睛亮起来,齐刷刷地看向她:“夫人,唱什么歌。”
卫嫤先问了下:”你们平常都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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