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在一瞬间升起,卫嫤下意识地跪下来。她这一声惊醒了众人,不论是周围举火把的兵卒,还是心思各异的袁刺史和楚刺史,围着粮车的一圈全都跪下来。
“平身。”
盛怒之下庆隆帝反倒平静下来,这两个字说得颇有帝王威严。年迈而稍显浑浊的目光看似俯视众人,其实他一直分了些心思在楚刺史身上。看他起身一脸跃跃欲试,庆隆帝从善如流地问道:
“楚刺史倒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在问他?
黑而壮的楚刺史心下惊讶,他可没忘记方才皇上那句话。吴尚书多年来运银子的法子,一定是被回京的端王查出来了。一瞬间楚刺史心潮起伏,怎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
庆隆帝冷哼一声:“恩?楚刺史怎么不说话?”
袖子底下晏衡抓住卫嫤的手,无声给予她安慰。卫嫤扭头,对他报以感激的笑容。方才车斗底下被撬开的一瞬间,她的确如五雷轰顶,但晏衡的气息在身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没那么震惊和恐惧。
“启禀皇上,”楚刺史拱拳:“救灾署赈灾银子被盗,大理寺同僚与臣等协同追讨,查出来的私运银两车辆,与晏代指挥使有关。”
庆隆帝走到晏衡与卫嫤跟前,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车斗。原来就是这种车,一点点吞食了他的锦绣江山。
“有何关系?”
余光瞥向卫嫤,楚刺史上前,摸下车斗角落。
“车斗角落里有西北所出栗米,而晏夫人来凉州后第一件事,正是将晏衡族人军垦田中所出栗米分装运往京城,在其母米铺中充作小米以高价兜售。且不论官员行商是否有违大越律,晏夫人押运小米所用车辆,正是朝廷往西北押运良饷的车马。”
庆隆帝扭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卫嫤:“哦,此言当真?”
卫嫤面容平静:“的确如此。”
楚刺史唇角扬起得逞的笑容:“皇上,如今真相已明。西北的确遍地产栗米,但有本事将栗米运到这车上的,只有晏夫人一人。”
伸手捏起一锭银子,摩挲着底部官号烙印,顺着楚刺史话庆隆帝连连点头。
“阿嫤!”
旁边传来惊讶的声音,沿着庆隆帝来时官兵让出的缝隙,九公主拎着裙子跑过来,焦急地喊着她。在她身后阿彤跟过来,面色同样着急。
“父皇,”九公主走到马车跟前,笃定道:“阿嫤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她给我的裸妆米分方子如今有多受欢迎,那天我说要给她分成,被她一口拒绝了。”
怎么又是九公主,楚刺史心里一咯噔。也不知晏夫人给这位最受宠的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掏心掏肺。
他派出去的斥候来报,北地已经开始下雪。今年夏末西北大捷,瓦剌人未从大越手中讨到任何好处。大雪一下,严寒和饥饿一齐袭来,生命受到威胁的瓦剌人定会不顾一切地反攻。
在西北呆久了的人都知道,膘肥体壮的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饿狼。西北账目一插,吴尚书倒台是肯定的。等了二十年,甚至不惜俯下身段拉拢吴尚书,他就是为了今天。只要这仗一打,楚家必是头号功臣。这是他一辈子最关键的时候,绝不能给晏衡崭露头角的机会。
权衡再三,灵台无比清明,楚刺史笑道:“公主殿下毕竟年轻,不过是一盒香米分,哪比得上您的情谊重要。”
九公主一脸“你是谁”的表情,嘴上却毫不犹豫地反驳道:“那哪是一盒香米分,整个后宫都在用阿嫤的裸妆米分。御膳房一颗鸡蛋都要二两银子,父皇穿的中衣一件更是要五千两银子。香米分虽然比不上父皇中衣,但一盒要千把两银子总不为过。那么多盒加起来,一年好几十万两银子。”
说到这她指指车斗内:“阿嫤连金山银山都不要,难道会眼皮子浅看中这点零碎银子?父皇赏赐那一千两金子都被她眼皮不眨地捐出去,现在她再冒着杀头的危险贪污这点,她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阿怡!”
庆隆帝皱眉,见宝贝女儿嘟嘴满脸不悦,他忙解释道:“姑娘家,说话注意点。”
“女儿知道啦~”九公主拖长音:“父皇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母妃的眼光。她收的徒弟,绝不会是眼皮子浅的人。”
她什么时候成了淑妃徒弟?面露轻松,卫嫤朝九公主疑惑地歪歪头。
九公主扭头,右手比个剪刀咔嚓咔嚓,瞬间卫嫤悟了。是插花,淑妃教过她一下午的插花。说来汗颜,明明那时候淑妃叮嘱过要勤加练习,但这几天她实在是太忙,几乎是过后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在她自责的空当,原本准备再看会戏的庆隆帝,终于耐不住九公主撒娇痴缠,安抚道:“阿怡乖,父皇心里有数。”
楚刺史惊讶地抬头,大声吼道:“皇上,这可是人赃并获。”
一直默默站边上旁听的晏衡动了,一个箭步冲上前,他利索地制服楚刺史,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
“刺史大人虽然情绪激动,但皇上不是你能随意冒犯之人。”
察觉到自己的失仪,楚刺史忙跪地请罪:“皇上,晏夫人方才也承认了,臣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我承认什么?”卫嫤指着自己鼻尖反问道。
“楚刺史可能有所误会,方才我只是承认自己经商。承认的确是雇佣押运良饷到西北的车辆,将小米运往京城。”
九公主疑惑:“雇佣?”
阿怡这话问得可真是时候,从刚才卫嫤就愁着,该怎么解释用官府车辆之事。虽然刚查出马车有夹层时,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图省事。但这会她也明白过来,她有什么错?即便她公车私用,一定程度上带坏了风气。可与那些拿着朝廷人力物力给自己干私活的人不同,她按市价出的车费和人力费。即便有错也不是什么滔天大错。
只不过她缺一个说出来的时机,直接解释的话未免太过刻意,不解释她又太憋屈。
“恩,还请皇上容臣妇解释一二。”
庆隆帝大手一挥:“准。”
“谢皇上。”
福身谢过,防止等会有人说她随意在皇上跟前喧哗,该当大不敬之最。
而后她用柔和的嗓音,不快不慢地说道:“这事还要从贪腐说起。由于兵卒良饷不能及时发放,且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众多,西北军户生活比较困苦。臣妇娘家是经商的,也算懂点门道。便与夫君族人合伙,将一点西北土特产卖到京城,赚得钱大家分。不是臣妇偏心晏家族人,而是初来乍到跟其它人不熟,贸然提合作恐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楚刺史反驳:“那你私自用朝廷车马。”
卫嫤没理他,而是盯着庆隆帝。见皇上点头,神色间并无愠怒之意,她继续往下说。
“皇上也知道朝廷的军户制度,世世代代扎根军垦区,非朝廷传召不得擅离原籍。不说这条上军户被盘剥后求助无门,反正这条下来,军户家不会准备长途跋涉用的马车。臣妇心急,想早点将新鲜的米运到京城。正巧看到朝廷前来送良饷的马车,得知它们回程时空着,便起了点小心思。臣妇调查了市价,按双倍付了车马钱。朝廷官兵臣妇不敢擅动,另外从凉州城的商户处调的家奴,兵卒和家奴臣妇付一样的补贴。”
说完卫嫤跪下来:“臣妇向皇上请罪,臣妇公车私用,带起了不正之风。”
晏衡从楚刺史身后走过来,在他跟前跪下:“皇上,阿嫤一介妇人,朝廷车马她即便有心也支使不动。是臣公权私用,若有罪,那也是臣的罪责。”
卫嫤扭头,皱眉看着他:“是我提议如此做,我才是始作俑者。”
“阿嫤只不过是想想,顶多把想法说出来,我才是真正实施之人。”
眼见两人要争执不休,庆隆帝咳嗽一声:“都别争了,我看你们俩都有罪。”
皇上真生气了?卫嫤和晏衡低头噤若寒蝉,忙低头老老实实跪好。而后面的楚刺史心底却泛起一股喜悦,不论是什么理由,总之能治晏衡的罪就好。
“你!”庆隆帝走到卫嫤跟前:“官府马车空着也是空着,你干嘛要付双倍车马钱?不仅如此,还给那些官差送钱,给了钱就让他们干活,请了别人不让他们干活,那就别给钱。枉费你还是商家女,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过来。”
数落一顿后他指着晏衡:“而你更是糊涂,她一个女人想不明白,你不知道拦着她?”
见两人虚心受教,庆隆帝仰头看向楚刺史:“至于这次官银失窃之事,朕很清楚,那就是你监守自盗!”
☆、第125章 人赃并获
监、守、自、盗!
庆隆帝声音算不得高,然而当一个一个字从他嘴里崩出来,被他直盯着的楚刺史却仿佛泰山压顶般。他不自觉弯下腰,面色颓然地跪在地上。
“臣冤枉,还请皇上明鉴。”
长叹一声,庆隆帝眼角的鱼尾纹仿佛又深了一些。眯眼皱眉,他面上三分不忍,剩余七分则是发自内心的厌倦。
乍听青龙卫来报户部尚书所言,他心里的想法跟端王一样:他的宽仁究竟无意中害了多少人?呆在帐子里觉得闷,他出门透透气,草原秋末冬初沁凉的风吹过来,远处隐约传来百姓欢快的歌声。
一瞬间他有所明悟,同样仁政,为什么百姓念着他的好,而有些官员丝毫不感恩,反倒变本加厉?
仁慈从来都没有错,只是人心复杂。
这会他在楚刺史身上看到了重重算计,他的狡诈和圆滑,一点点耗光了为数不多的耐心。本来他想着将此事交予大理寺严查,顺带派青龙卫前去监督,然而如今他却不想再等了。
“冤枉?”
楚刺史额头抵着草地,悲愤道:“方才晏夫人也曾怀疑过臣,可这些时日臣一直在伴驾,且臣带来的人手全都被严加监管。”
被庆隆帝方才的指责所震撼,卫嫤一直跪在那思索。皇上嫌弃她付双倍车马钱,那是不是说他不反对雇佣官府马车?既然如此,以后她……
畅想着美好的未来,猛然间听到有人在喊她。顺着听下去,心底那点雀跃全部褪去。绕了一大圈,解释清楚她为何会做生意,又有九公主帮忙证明她品性,最后皇上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楚刺史。然而如今这句话一出,问题再次回到了原点。
在救灾署时她那关于排除法因各项可能思虑不周而无效的说辞,虽然可以说服袁刺史,但仔细思考的话很容易发现,那根本就是悖论。作为对立双方,楚刺史压根没必要去搜集对他们有利的证词,他只需驳倒明面上的可能便是。至于举证来证明自身清白,那是她份内之事。
然而库房钥匙只有三把,如今她找不出第四种情况。而且事情已经闹到御前,最终结果只取决于皇上内心更相信谁。
想清楚后她欣喜地发现,优势依然站在自己这一边。
“严加看管……”
重复着这四个字,庆隆帝声音变得低沉。当日他下令严加看管有嫌疑的官员,就是为防止他们私下做些什么。然而如今他们真的私下动手,这条谕令却成了免死金牌。
若是他再继续刨根问底,最终伤的只会是他脸面。他有些无法面对,在自己亲自下令后,竟然还管不住西北这点官员。楚刺史大概也是想明白这点,所以才敢公然叫冤。
“楚刺史这是要拿朕的脸面扯大旗?”
巴着草地的手一紧,楚刺史心底第一次发慌:“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朕如果没记错,楚刺史生在凉州,大半辈子几乎都驻扎西北。朕那道简单的命令,能管住你手下所有人手?”
皇上竟然戳穿了,楚刺史心底起了惊涛骇浪。
“臣万万不敢。”
跪在一旁的卫嫤同样惊讶,一开始楚刺史以此为证洗脱嫌疑时,她不敢反驳,正是因为顾忌庆隆帝脸面。然而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庆隆帝竟然自己承认了。
他真是个圣明天子。
心中一再感叹,眼睛漫无目的看向一旁车轮,突然她眼前一亮。
“皇上,臣妇有一言想问楚刺史。”
亲自下自己脸面,这会庆隆帝心里也不好受。听见有人出声,他连话都没说,只打了个恩准的手势。
“谢皇上。”
扭过头,卫嫤平视同样跪着的楚刺史。
“刺史大人肯定库房钥匙一直在你身上,从没有交给过别人?”
绷紧身子,楚刺史点头:“事关重大,我一直小心看管,睡觉时都未曾离身。”
“好,那这辆偷运银子的马车,被大理寺官员追讨回来后就放在了救灾署跟前,是或不是?”
“这……”
卫嫤步步紧逼:“楚刺史不必有过多解释,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瞅一眼那辆马车,楚刺史点头:“并无它人靠近。”
卫嫤露出如沐春风般的舒朗笑容:“那车轮上这点可疑的丝线,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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