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讲还想再劝,马文升却不再理他。
韩文做了回好人,道:“这两份策论实是不堪入目,不足取。”
“下官也知。然此事干系不小,”侍讲小心道,“贡院那里可能缓一缓?”
取走贡士腰牌,打落殿试名额,实在不是件小事。舞弊倒罢,实情却非如此。主考官和阅卷官不以为意,两名翰林却不敢担这份干系。
韩文皱了皱眉,好人做到底,同马文升商量几句,后者终于松口:“也罢,暂且不收他们的腰牌。”
纵使许其面君,有这两份策论在,天子也会不喜。殿试后必打入三甲,排在最后。
侍讲擦擦汗,总算松了口气。
韩文似想起什么,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尔等阅卷时,可留心有保安州贡士的策论?”
保安州?
几名阅卷官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韩尚书祖籍洪洞,和保安州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就算要“照顾”同乡,也该是山西贡士才对。
“保安州……倒是有一份。”
两名阅卷官忙回身翻找,没过片刻,便将杨瓒的卷子找了出来。
之所以这般容易,和杨瓒勤练台阁体不无关系。
接过试卷,韩文笑了笑,问道:“这份策论是中上?”
“回司徒,此篇策论行文拙朴,初读不会令人眼前一亮,细品之下,实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物。不为上上等,也可为中上。”
韩文没说话,直接将卷子递给马文升。果然,看到规整熟悉的台阁体,马尚书崩不住乐了。
几名阅卷官满头雾水,更是不解。
“尔等可知,做出这篇策论的贡士年约几何?”
猜年龄?
“观其行文,应已是而立之年。”
“再猜。”
“不惑之年?”
总不可能是半百耳顺吧?
春闱贡士也没这么大年龄的。
“不及弱冠。”
什么?!
风过烛火,焰心跳动,室内一片寂静。
八名阅卷官瞠目结舌,皆风中凌乱,步调很是统一。
见状,韩文也笑了。
“今上求贤若渴,这样的良才美玉,自不好在我等这里埋没。”
话一出口,众人便知晓韩尚书的打算。
心下思量一番,都没提出异议。
年不及弱冠便有这份沉稳,早生几十年,当可同杨大学士分庭抗礼。
既然两位尚书达成一致,都有举荐此人的意思,他们又何必讨人嫌?
再者言,复试策论呈送天子御览,本就是特例,多一份少一份实无大碍。谁又能鸡蛋里挑骨头,非要辩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如此良才,自当举荐。”
几人颔首,笑容里都带着意会。
马文升和韩文也不避人,大方将几份策论收起,唤来一名小黄门,将诸事安置妥当,当夜便歇在值房。
次日,弘治帝难得上了早朝。
朝议之后,三名阁老和六部尚书齐聚奉天殿西暖阁,和天子一同观览呈上的几篇策论。
谢丕和顾九如的最为出彩,第三个被天子夸赞的却不是董王已,而是闫璟。其后,崔铣等人的策论均被一一评鉴,言辞深刻者多得赞誉。
翻到杨瓒的文章,弘治帝微微皱眉。
不是说不好,而是比起之前几篇,的确有些差距。
“马爱卿。”
“臣在。”
弘治帝拿起杨瓒的文章,明显在问,这篇策论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此文乃春闱第五十九名,保安州明经杨瓒所做。”
“哦。”
弘治帝点点头,继续向下看,眉头仍是未松。
行文平稳,有些观点不错,字也不错,可左看右看,实在没有哪里出奇。
“此篇策论……”
看到末尾,弘治帝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评鉴。
论理,文章写得不错,算是中上。但比起之前几人,实是差了一个段数。就好像白面包子和黑面馒头的对比,都能吃,味道却着实不一样。
面对弘治帝的疑问和同僚的目光,马文升极是淡定。旁人不晓得弘治帝的心思,历经四朝的官场老油条却是一清二楚。
太子性格跳脱,玩心太重,跟在身边的人难以规劝,詹事府也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即便有,也不为太子所喜。
当下要紧之事,是择选一个稳重之人陪伴太子,或讲经义,或侍读文华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像给骏马套上笼头,加以管束。
人不能从朝中选。
只要入了朝堂,各方的关系就撕扯不开。这样的人陪在太子身边,未必是好事。
原本,马文升以为会是谢丕。然观天子之意,可能性着实不大。
在谨身殿中见到杨瓒,马文升便是心头一动。复试后和韩文商量,才有了阅卷房中的一幕。
“陛下,此子不及弱冠,年方十七。”
一句话出,弘治帝的神情顿生变化,微微倾身,问道:“十七?”
“回陛下,正是。”
看着天子面色渐红,马尚书笑眯眯的回道,心中大定。
揣测上意不是不可,只是分人。
愚钝的,多会被打上大不敬的烙印,送到诏狱里去免费吃住。
精明的,如马尚书这般,绝对是无浪行船,无需多费力,便可直达目的,更可得天子好感。
“好,好!”
顾不得掩饰情绪,弘治帝笑道:“年少英才,当取!”
暖阁中的都是人精,历经宦海沉浮,资历最小的也为官二十多年。见到弘治帝的态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有谢丕等在,此子未必会入一甲,然二甲出身,得授官职,甚至越过一甲三人,也不是不可能。
立在朝廷,学问重要,人际关系同样重要。但最牢靠的关系网,也比不上天子的赏识。
今上对此子青眼有加,太子纯孝,自然也会另眼相看。
思及此,众人都是微微凝眸,看向马文升和韩文,不禁暗中磨牙,这两只老狐狸!
西暖阁内之事,自不会轻易外传。今科贡士均不晓得,未经殿试,已有人要鱼跃龙门。
福来楼中,送走快脚,杨瓒令书童关上房门,脸色铁青的坐在桌旁,始终没出一言。
杨土眼圈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有心叫一声“四郎”,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许久,杨瓒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着额角,双眸黑沉。
怪道诗圣言: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四郎,闫家欺人太甚!”
杨瓒没有应声,起身铺开纸笔,挥毫写下一个字: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此时此刻,他必须忍!
按上胸口,难言是杨小举人遗存的愤恨,还是源于自身。既已承续对方的身份,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恩是仇,他都必须承担。
这是责任,理应承担的责任。
深仇至此,容不得有半点退缩。
后退一步,不会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拨开云雾,疏离感不再。亦不再如雾里看花,旁观他人的人生。
自此刻起,他再不是后世里奔波忙碌,每日行走在钢铁丛林中的白领,而是活在大明,身负血海深仇和一族期望的今科贡士!
闭上双眼,耳边仍流淌着快脚的话。
“十多条人命,全族皆孝……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杨翁再三叮咛,且不可让杨老爷忧心……”
放下笔,看着墨迹的流淌,似能看到杨家人洒在荒土的血。
手指用力,竹制笔杆竟生生折断。
月光透过窗缝,静静洒落纸上。
银辉映在杨瓒眼中,不见舒朗光华,唯有怒火不平,恨意滔天。
第十五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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