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国大将军名副其实,乃是国之柱石,将将立下这等不世之功,便生出退隐的念头,实在有些古怪。
更不用提,他前两日还在府中大宴宾朋,行动如常,言笑晏晏,哪有半点儿奏折上自述的“伤重难愈”的迹象?
没有人相信他会舍下泼天的权势,放弃名垂青史的可能,收剑入鞘,归隐山野。
相反,他们开始猜测黄金铸就的御座上,那位素以仁爱宽和示人的帝王,是否藏着另一副面孔,是否也不能免俗,像无数位君主那样,飞鸟尽,良弓藏?
眼看整个朝堂都乱了套,季温珹紧攥奏折,将龙飞凤舞的风流字迹揉得皱皱巴巴,手背上暴起青筋。
他已经看穿——
谢知方不是要辞官,而是要借着这由头,给他看看自己在朝廷中的威信与声望。
如此耀武扬威地把他的脸面掷在脚下踩,最根本的目的不过是迫他低头,逼他再叁挽留,捧出丰厚的赏赐,为昨日里的轻慢而悔不当初。
怎么,真当他没了他不行?
季温珹心中冷笑,脸上却不显,沉吟许久,使出先皇在时韬光养晦的“忍”字诀,用朱批在折子上画了个鲜红的叉。
他转头对明录道:“请贺太医和林圣手一同去将军府上看看,需要甚么药材,不必报朕,径直往太医院取。另外,代朕捎句话给周先生,让他莫要因伤病而多思多想,他是朕的肱股之臣,待到伤势养好,还有要紧事请他去办。”
明录恭声应诺,捧着折子告退。
朝臣们嗡嗡的议论声渐渐消失,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了许多。
谁也没有料到,第二日,谢知方誊了道一模一样的折子,再度呈上来。
一字未加,一字未减。
季温珹照旧驳回去。
第叁日,第四日……谢知方锲而不舍,寸步不让。
众人暗地里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瞧见君王面无表情地往折子上画叉,紧接着拿起第二道奏折,语气温和地询问起今年的税收情况。
腊月二十叁,齐元娘亲自筹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宫宴,又命戏班子排练了几折又吉祥又新鲜的戏曲,只为博君王一笑。
自从蛮夷大皇子扎儿台软禁于宫中,季温珹一直着宫人善待于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从未做过侮辱虐待之举。
这会儿眼见殿中灯火煌煌,温暖如春,丝竹悦耳,舞姿曼妙,季温珹的心情好了许多,为显容人雅量,使明录将扎儿台请来同欢。
那扎儿台身材魁梧,力大无穷,犹如一座小山堵在殿门口,唬得娇滴滴的舞伎们白了脸色,不敢做声。
季温珹和和气气地道:“听闻蛮族皇子武艺超群,盖世无双,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请坐。”
虽为阶下囚,扎儿台却毫无萎靡之气,反而用放肆的眼神在殿中扫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矜贵优雅的皇后娘娘看了好几眼,方才漫不经心问道:“周昱呢?”
眼见齐元娘被他看得有些难堪,季温珹心中泛起薄怒,强压着情绪道:“周将军身体有恙,并不在场,皇子请坐,尝一尝我们中原有名的兰陵醉。”
明录见扎儿台实在傲慢,掐着公鸭嗓道:“咱们陛下深仁厚泽,这才对皇子百般优待,皇子不可得寸进尺,忘了自己的身份。”
扎儿台目如鹰隼,锁住儒雅斯文的年轻男子,满脸不屑,桀桀笑道:“中原的好男儿,我只认两个,一个是死在我手中的谢知方,另一个就是周昱,其余人等,与妇人无异。”
“若不是有周昱在——”他轻蔑地抬手点了点坐在高台上的帝王,“你这样的小白脸,也只配给咱们提提鞋,泄泄火。”
“大胆!”面色铁青的季温珹还没说话,齐元娘便已忍不住,素手重重拍击玉案,喝令左右,“还不把他这张臭嘴堵上,速速拖下去?”
众人如梦方醒,一拥而上,将雄壮的汉子擒获,你拉我拽地往外扯。
“老子只服周昱,你他奶奶的算个什么玩意儿?”扎儿台满脸匪气,破口大骂,“皇后娘娘倒是生得好颜色,若那一日我赢了周昱,你这会儿说不定正给我暖被窝呢,顺带着伺候伺候我几个好兄弟,嘿嘿嘿……”
季温珹气得双手直抖。
满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齐元娘壮着胆子走过去,轻轻拉他袖子:“陛下莫与奸佞小人一般见识,没得气坏了自己身子……”
恰在这时,一个不长眼色的小太监捧着道折子走进殿中,说道:“陛下,柱国大将军有事禀奏。”
不用打开,季温珹都知道里面写了些甚么。
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恼怒、忧虑、恐惧、难堪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他失了心智,抓起御笔在奏折上写了个“准”字,摔到小太监身上,喝道:“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
得了金口御批,谢知方连夜收拾行李。
他藏的“宝贝”太多,又不许下人乱动,亲力亲为地将一个个箱子抱进马车里,为了避免磕碰,还往缝隙中塞了棉花。
姐弟二人的日常所需之物,谢知真早就带着丫鬟们打点清楚,这会儿无事可做,便披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廊下看弟弟奔来跑去。
见他蹭了一身的灰,就连鼻尖都沾了一团脏污,自个儿还浑然不觉,她忍不住柔柔地笑起来。
“姐姐,等天一亮咱们就动身。”谢知方不明白她在笑甚么,却止不住心生雀跃,叁两步跳过去,伸手搂住她的腰,“我先带姐姐去金陵安家,等到春暖花开,咱们再一同游历名山大川,说不定还可以往姐姐去过的异域转转,重游故地呢。”
谢知真从袖子里拿出帕子帮他擦拭脸上的灰尘,笑吟吟地点头:“阿堂,我都听你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姐姐不嫌弃我无权无势就好。”谢知方在她的玉脸上香了一口,眼看枇杷端着金丝燕窝羹走来,依依不舍地放人,“姐姐喝了燕窝羹,自去安歇,我这里还有得收拾呢!咱们小时候一起粘的白兔灯笼,一起扎的燕子风筝,这回都得带上!还有姐姐教我练的第一张字,刻的第一方印章……”
多少陈年的琐碎物件,被他当做宝贝,一件也不肯舍下。
谢知真心里酸软一片,只喝了半盏羹,便推说喝不下,看着弟弟毫不介意地将剩下的燕窝灌进喉咙。
她使小厮往他身上加了件披风,摸了摸他双手火热,这才放下心,转身去了客卧,和谢夫人并妹妹絮絮地说了半宿的话,约定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请她们去金陵的新家小住。
天色发白时分,谢知方小心翼翼地将姐姐扶进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自个儿也钻进去,命马夫速速往城门走。
为了顺利出城,他没有打将军府的旗子,轻车简从,令押送金银细软的车队走了另一条道路,定在城外叁十里处会合。
望见城门的时候,谢知方难抑心中欢喜,将谢知真抱坐在怀里,贴着她精致的耳垂吮了吮,黏黏糊糊地道:“姐姐,今夜我要在客栈肏你,至少要两次……话说回来,我还没有在长安以外的地方肏过你呢!”
谢知真脸颊滚烫,不自在地扭了两下,感觉到腰后有东西硬硬地撑起,不敢再动,轻声道:“阿堂,你……你老实些……”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马蹄声急急奔来,一人高声叫道:“前面的可是周将军?还请留步,陛下召您入宫!”
谢知真的身子僵了僵,紧张地握住弟弟的手,声音带着颤音:“阿堂,我陪你一起!”
谢知方垂下眼皮,神色晦暗。
看着覆在手背上那只白皙如玉的手,冷漠的眉梢和唇角,渐渐变得柔和。
他紧了紧怀抱,安慰道:“姐姐莫慌,且去城外不远处的云来客栈等我,最迟天黑,我一定赶来与你会合。”
谢知真见他神态从容,并不像没有准备的样子,强行按捺住满腔的慌乱和担忧,送他下车。
谢知方骑上太监准备的马匹,正准备扬鞭,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柔弱的呼唤。
他回过头,笑得没心没肺:“姐姐,怎么了?”
“阿堂,我等着你。”谢知真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自车窗探出半张美人脸,眉目盈盈,如泣如诉,“无论多晚,我都等你。”
谢知方愣了愣,重重点头。
鞭子抽在马身上,他呼喝一声,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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