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身放松地往后仰,他翘起二郎腿,在半空中抖得欢快,又十分刻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抚过上面针脚细密的竹节翠叶,点头道:“姐姐说得极是,她平日里要协助我母亲打理后宅,闲暇时候本来就少,便是我,一季也只得那么四五套罢了,哪里有功夫给不相干的外人做衣裳?”
一季四五套,还不叫多?
季温瑜冷冷地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表情,只觉他比前世里还要碍眼。
他垂下眼睛,手指捻了捻,压下胸臆中浮现的杀念,在季温珹不解的注视下,勉强挤出个笑:“或许是我……认错了人,谢小姐莫要见怪。”
前世里的谢知真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谢知方没有跟随宁王,反而投靠了太子?
有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弟日日在跟前混闹,谢知真难免被他带坏,这才出言顶撞自己,令自己颜面无存。
孝服一事是万万不能提的,看来,还是得想个别的法子,把她彻底弄到手里。
季温珹适时打破僵局,笑道:“看来是一场误会,六弟当时在生死关头打了个来回,身受重伤,意识不清,记错了救命恩人的长相也未可知。”
谢知方给太子面子,闻言点点头,道:“我方才也是如此说的,只是事关我姐姐的清誉,还请六殿下出门在外的时候清醒着点儿,莫要再说方才那般捕风捉影的话。”
到底是做了大半辈子的帝王,听见他这样夹枪带棒地讽刺自己,季温瑜如何不恼?
他强咽下这口气,含混应了,转过头听台上戏子们吵吵嚷嚷,打打闹闹,脑海里闪过千万个念头,甚至异想天开地猜测——
谢知真待他如此冷淡,毫无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难道是也带了前世的记忆,心中记恨于他?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疏离,所有的防备,她的不听话、不顺从,她的忤逆行为,还有谢家众人的种种际遇,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毕竟是死在他手里,恼得狠了,伸出爪子挠他那么两下,也不是不能宽恕的事。
不过,换个角度想,同样带着前世记忆的两人,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宴席散场之时,已是月上中天。
季温珹赏赐给姐弟二人几样宝物,季温瑜身为六皇子,自然也有礼物相赠。
他当着谢知真的面将手中锦盒打开,试探道:“这玉簪和谢小姐今日的打扮倒是相配,也不知道谢小姐喜不喜欢?”
盒子里躺着支鲜艳欲滴的碧玉簪,和他前世里亲手簪于她鬓间的那支几无二致,他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希冀能从中看到感喟、伤怀或是惊慌失措等诸般情绪。
可谢知真只是客气有礼地福了一福,淡淡道:“谢六殿下赏赐。”
季温珹皱了皱眉,趁谢知方和太子说话的时机,压低声音道:“我托采薇给小姐传的那封信,小姐看了不曾?方才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谢知真八风不动:“臣女听不懂殿下在说甚么。”
季温瑜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觉得她这副闹别扭的样子十分可爱,便大度地原谅了今晚的不愉快,双目含情,轻声道:“你不理我倒也罢了,只是,我送你的那枚玉佩,乃是亡母所留之物,对我而言万分重要,还请小姐帮我妥善保存。”
待将来她嫁进府中时,再当做贴身陪嫁带回来。
谢知真只觉这人一举一动都异于常人,透着十二分的轻浮无礼与莫名其妙,因此理也不理他,看向自家弟弟。
谢知方好不容易应对完太子,扭过头看见丧门星和姐姐挨得极近,那双眼睛更是不怀好意地打量姐姐胸前丰隆,当即怒发冲冠,也顾不得那许多礼节,叁两步冲过去,牵住姐姐的手就往外走。
目送谢知真远去,季温瑜长叹了一口气,满脸落寞之色。
季温珹早藏了一肚子的疑问,见弟弟做出这副样子,和小时候被宫人们暗地里欺负时一模一样,心头软了软,走过去问:“阿瑜,你和谢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温瑜摇了摇头,道:“谢小姐既说不认得我,皇兄就不要多问了,此事原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
“这是怎么说的?”季温珹闻言皱了皱眉,“你是孤的亲弟弟,又是咱们大梁的六皇子,为何说出这样妄自菲薄的话?”
“皇兄,我说的不对么?”季温瑜看向季温珹,眼眶微红,“只有你拿我当弟弟看待,叁哥和乐安他们背地里都骂我是野种,就连太监与宫女都敢非议于我,说得难听一点,我只是这偌大皇宫里的一个笑柄罢了……”
他再度看向远处,苦笑一声道:“许是她知道了我的身份,觉得我这样血统不纯的低微皇子配不上她……也或许是谢公子一力包揽了她的婚事,打算将她嫁给别的名门望族,她迫于家中压力,这才不敢与我相认……不管是哪种原因,总之,我和她是有缘无分,此事强求不得……”
在他的设想中,太子见他如此作态,必定会心生不忍,同时对谢知方不识抬举的态度不满,想法子从中筹谋转圜,总要令他如愿以偿才对。
然而,季温珹沉吟半晌,竟然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明堂的为人,他不是这等捧高踩低之辈,便是惠和妹妹,也不像趋炎附势之人。阿瑜,会不会真的是你认错人了呢?”
季温瑜的脸色变了几变,心下暗骂季温珹耳根子软,没有半点儿身为太子杀伐决断的样子,平日里口口声声护他怜他,说到底不过是假惺惺的面子情。
他明面上不好和太子闹翻,只得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良久长叹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皇兄早些休息罢。”
却说谢知方逃命似的将姐姐带出宫城,扶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他催促车夫扬鞭策马,加快脚程,一脸晦气地坐在谢知真身边,想了想嗤笑道:“季温瑜那厮该不是被姐姐的美色冲昏了头罢?那般滑天下之大稽的谎话都编得出来,甚么救命之恩,甚么姐姐亲手给他做过衣裳,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差点儿就信了!哈哈哈哈哈!”
前世里他好歹还敬季温瑜是位枭雄,怎么对方十七八岁的时候这么不着调,编瞎话不打草稿,真当他们姐弟俩是冤大头不成?
谢知真欲言又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堂,此地人多眼杂,咱们有话回家再说。”
她扬起衣袖时,一方粉色信笺从袖子的暗袋中轻飘飘地飞了出来,恰好落在谢知方脚边。
“这是甚么?”谢知方疑惑地弯腰去捡,借着灯光打开,往上面看了几眼,立刻变了颜色。
他不顾这是在马车里,腾地跳了起来,一脑袋撞在车顶,疼得龇牙咧嘴怪叫两声,用力挥舞着信笺,失态地大叫:“这是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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