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皱眉道:“这都到了餐时了,叫她改日见吧!”
谢英芙怯弱地后退一步,支吾道:“我,我去说说……”
“唉,”郭临上前拦道,“反正总要和她见见,老白到现在还不能回府,事情总要处理的。既然她愿意见我,那还有希望。大嫂,你叫她来旁边的侧屋吧?我与她说完便赶回来用餐。”
“哦,好。”谢英芙点点头。
桌上一盏灯火如烛,郭临撑着额头,眯眼浅憩。待听到门扉响动传来,她轻轻睁开眼睛。
乐枫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她弱弱一笑,关好门走进来。
眼下倒一点也没当日那副疯癫的模样,郭临抬眸细细地打量她。
柳叶淡眉,深幽凤眼,眼角细长上斜,别有一股凌厉娇媚的韵味美。肤色虽算不上十分白皙,却也与乌黑云鬓相宜得天衣无缝。鼻梁挺俏,樱桃小口红润饱满。静坐之时,活脱脱是个美人。
她缓缓走到郭临身前三尺,突然敛裙下跪,眼中中溢出泪:“郭大人……”
郭临惊得站起,连忙伸手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来说话,不用这样!”
她将她扶到凳上坐好,这才坐回原位。乐枫泫然欲涕,断断续续地抽咽道:“对不起郭大人,妾身千不该万不该,在你京兆府闹事……子毓他,他已经狠狠训过我了。”
郭临多瞟了她几眼,有些将信将疑:“你真的……这么想的?”
乐枫捻着帕子试泪,朝她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乐枫吸吸鼻子,眸光有些闪烁,良久她才涩声道:“还望大人勿怪……那孩子,确实不是子毓的。”
郭临心中一阵酸楚,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无论孩子是不是白子毓的,乐枫带给他的伤害都是一样不曾减少。
“不过,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乐枫抬头急急地道,她长叹一声,撇开眼,“子毓一直在推卸这桩婚事,不肯遵从祖母的意思。我虽不愿勉强他,可……可是白家自古以来,便有‘无子息不可继承白家’的祖训。祖母此举,实际是在保护他。他从前就被自己的亲哥哥暗算,四五岁便送往乡下庄子,养了许久……若不是哥哥后来被废,他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乡下。”
这些事,郭临隐约听董嘉禾提过,并不是十分清楚。而白子毓是绝不会对旁人说起这些,她想到他要强的个性,不知深埋了多少苦楚,叹息道:“世上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你不懂的……”乐枫神色凄苦,“大人你大概只知朝堂官场险恶,却不知世家薄情起来,才最叫人痛苦。我拼了女子的矜持,却没能让子毓那晚就范。实在情非得已,才去找了二房的少爷。因为他绝不可能继承白家,即使被发现,也不会影响子毓的权益。”
“……虽然你的遭遇也十分凄凉,可我还是要说说你。你这么做,可有为老白想过他的感受么?你只在意他的继承权益,却忽视了他的心……”
“对不起,”乐枫连连地摇头,抬手捂住泪眼,“对不起……”
“算了,你闹也闹过了,冤枉也冤枉过了……”虽然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因为升任骠骑将军而与聿修分开,但,郭临长舒一口气,罢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乐枫擦了擦眼泪,勉力道:“他似乎执意留在京城,我打算,打算担起少夫人的责任,替他守护好家里……总之,我什么都肯听他的。”
郭临点了点头,耳边听着隔壁花厅的热闹,心底微暖,站起身来。
“大人!”乐枫怯怯地跟着站起,“乐枫冤枉你是女人一事,还未好好赔礼道歉。”
郭临淡笑摆手:“不必这般放在心……”
“吱呀”一声,门扉突然被推开。谢英芙端着酒盏,愣愣地望着她们:“原来还未说完么,不好意思,我拿酒时顺道来看,忘了敲门……”
“不,太子妃娘娘,您来的正好。”乐枫大步走上前,将她托盘中的酒壶提起,倒了两杯酒,转身走到郭临面前。
“郭大人,”乐枫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直视她,“请你原谅妾身之前的无礼,妾身……真的很后悔冤枉你,没想到子毓与你的交情如此……”
隔壁一阵清亮的笑声传来,却是玉锵也被王妃接来了。郭临脸上浮出一抹温柔的笑,她抬手接过酒:“相逢即是缘,何不一醉泯恩仇!”
“好!”乐枫激动地扬起酒杯,一饮而尽。喝的急了,还呛得咳嗽起来。
郭临随之潇洒满饮,顺手将空酒杯倒扣在桌上,提步朝外走去。
手上忽然一紧,她回过头,乐枫又拉住了她。这下她真有些不耐了,可莫名地,却从手上感到对方烫得异常的体温。
“你……”她正要发问,腿脚突一踉跄,案上灯火在眼前晕化。她晃了晃头,双眼惊愕地瞪向乐枫,却徒然望见一个模糊的冷笑。
*
扑面的微炙温度热出了满头的汗。
郭临慢慢感受着迟来的光明,眼睑一颤,猛地睁大眼。
“哟,醒的还挺快……”一声尖锐的娇笑自头顶传来,不一会儿,乐枫那张美艳阴冷的脸就靠到了近前。
郭临缓缓深吸口气,颓然发现使不上任何力气。她用余光观察一圈四周,此处,已不是花厅的侧屋了……
“呵呵,不用看了,这里,你确实不熟悉,”乐枫轻笑一声,扬起双臂在房中悠哉地转了个圈,裙裾飘飞,“因为这里,是楚世子的房间啊。能有烧得这么旺的火龙,除了这儿,楚王府还剩几处?可惜你一个假男人,为了避嫌,还是极少来的吧?”
郭临的呼吸急促起来,片刻后,她抑住胸腔的怒气。垂眼看去,顿时一惊。
她身上根本没知觉去感受,可眼睛不会骗他,她胸前的衣料已经变了……“你……”她吃力地发出一个字音。
“呵呵……虽然解下你的裹胸布,是耗了些精力。不过不用谢我,这是白家置办给少夫人的衣服,用料自然是最精美最华贵的。”乐枫媚笑着走上前,伸出纤纤玉指挑开她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啧啧,这么好的胴体,何必掩在粗糙的男装下?”
郭临闭上眼,不再理她。
“你一定想知道,为何我先于你喝了酒却没事吧?”乐枫咯咯直笑,指尖划过她脸庞,留下一道米分紫的印记,“因为比我更恨你的人,就在此处,她正为你的失踪布下最好的借口。”
谢英芙……
“不止如此,为了成全你华丽的陨落,她甚至甘愿,借出她最爱的丈夫……哈哈哈哈,楚王府义兄妹乱伦,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比那日的女扮男装更劲爆呢!”
郭临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她缓缓睁开眼,用尽力气一句一喘息道:“你有如此手段……不难知道……我与白子毓什么都没有……”
“不错,”乐枫干脆地承认,“你们确实是普普通通的朋友,甚至相识相处的时间还没有那个董嘉禾来的长。可郭宁,郭小姐,你是个女人,”她蹲下身,凑在她脸旁,上挑的凤眸凌光尽现,“而我也是个女人。我乐家的作风,就是宁可错杀万人,也绝不会放走一个。”
她负手走到屋中央:“我曾说我和子毓是自小定的亲,青梅竹马地长大,这些都没错。唯一骗你的……就是被他拒婚后,我其实,已经不爱他了。可我还是要嫁给他,我要亲眼见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最后……像一条狗一般地来乞求我,哈哈哈哈!”
郭临突然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开始些微的战栗。乐枫久未听到回音,转身一看,拍手乐道:“呀,火龙旺就是好啊,热气一来,药效都开始了。”
她弯腰贴近郭临泛起潮红的脸,妩媚一笑:“别担心啊宁儿,这种.春.药,会让你明白,一个女人应该做些什么。”
郭临艰难地抬起头,死死地瞪向她。她开心地大笑:“哈哈,你就尽情地去享……”
“噗!”一口大血突然自郭临嘴中喷出,不偏不倚,淋了乐枫满头满脸。
乐枫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她缓缓抬起双手,颤抖着望见那上面淋着的刺眼猩红鲜:“你,你……”
郭临猛地倾身,“砰”的一声巨响,死命地撞上乐枫额头,二人双双倒地。她几圈滚落到一旁,喉头一哽,“哇”地吐出大片的血。
她颤抖着直起身,侧头看去。乐枫倒在墙角,已然晕了。
她连咳数声,嘴角淌下的血将胸前的地面尽数晕染。没,没想到……这□□如此狠厉,用内功逼出,会噬伤身体这么多……
不行,不能晕在这里……她咬紧一口血牙,艰难地抬起臂膀,撑向前方。
门口,不过几尺的距离,却如天涯一样遥不可及……她大口地喘着气,胸腔中的气息却越来越不够用,周身力气随着吐出的血,飞快地流逝。
“阿临,终有一日,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我还没有,完成这个承诺……才不要死在我们成婚的这一日……
“若无法见你,那我必将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也要站到你面前。”
她浸在自身的血上,颤抖探出的左手终于够住了门扉。
然而,视线就在那一瞬,全部熄灭。
☆、第127章 惨淡孤清
血污下,是依然雪白的肌肤。即使半掩在枯草黑土中,即使一道道伤口触目惊心,残忍到令人发指。九岁的郭宁还是一眼认出了细腰。
她第一次见识到父亲那些江湖逸事下的不堪与血腥,在那年的初春,一个人沿着凌乱的追踪脚步,找到了被.奸.淫.过的细腰尸体。
所以其实后来听到父亲死时,她一点也不怕去看父亲的遗体。但楚王爷摸了摸她的头,将九节紫竹箫塞到她手中,温和地告诉她父亲去了,他会想办法将他送回杭州安葬。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准时地熄灯爬上床。然后在夜半时分,一个人溜到了楚王临时布置的灵堂,撬开了棺木……
陷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她在想,如若避免不了成一具肮脏的尸体,那还不如死在找不着的角落。这府里任何一个亲人,她都不希望他们露出和那时的她一样的表情。
……仿佛才过了闭眼的一瞬,混沌轻飘中便能闻到清幽药香。睁眼的那一刻,视线里一派深色的厚绸床幔,她终于能安心确认自己没死。
苍天佑我!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周身逐渐弥漫起气力。用力撑起上身,胸腔便是一阵阵的抽痛。可她浑若不觉,抬首望着那个靠着软榻小憩的长衫背影,张开干枯的嘴唇,涩声轻唤:“聿修……”
宽厚的指节扶上榻角,那人优雅地起身,回首卓约一笑。声音醇厚低沉:“你醒了?”
郭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撑在床上的手不住地颤抖,她咬牙道:“……高彻辰!”
“大伤将醒,将军也还记得在下,幸甚。”他悠然浅笑,提起一把太师椅端放在床榻三丈外,撩袍便坐。
“你,你怎么会……”郭临狠声道。却见他安然神闲,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敌意。刚苏醒的神智混乱急躁,可眼下的身体根本对付不了他。
“怎么会?”他轻笑一声,抬手娴意地拆下绑缚袖口的布条,“我可是汇集天下学术武功的渊华宫弟子,区区医术自然不在话下。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躺在棺木里,一抔黄土埋个干净。”
胸腔的压迫和抽痛更加明显,郭临伸手抓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莫非,你还想问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想问你的亲人,楚世子是怎么发疯一样地四处求医的?亦或者,你的爱人,陈聿修他……”
“不要说了!”郭临大吼一声,怒急攻心,“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染得胸前白色中衣抹抹猩红。
高彻辰居高临下瞧着她狼狈的模样,须臾,他卸了笑意,嗤声道:“真没用……”
郭临艰难地喘着气,冷眼抬眸望向他:“你说什么?”
“若时光返回二十年,还是那个背废武功逐出师门的郭景云,我都不认为他会有你这么窝囊的女儿。”他冷笑一声,言语如同一把利剑,顷刻割开她镇定的表面。
“什,什么……”郭临僵在原地。
“简单了然的陷阱,漏洞百出的言辞,”高彻辰眸光鄙夷,“你居然就这么上钩了?之前在寿州,不是很警觉地避开太孙刺向你那一刀么?我派去刺杀郭玉锵的杀手,不是都因被你察觉而斩尽剑下了么?怎么……遇上两个女人,你就放松了警惕,还险些死在她们手里?”
郭临咽下一口血沫,一双利眸死死地瞪着他,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不错,不管找什么理由,她将一个江湖人立身根本的戒心给丢了,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即使是来自仇人的批评,她也不得不咽下。
她闭上眼,强自轻缓地吐纳呼吸,驱散胸中怒火。良久,她重新睁开眼,冷声道:“那你为何要救我?”
高彻辰轻轻地抿唇一笑,道:“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他站起身,负手踱步,“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仗着一身武功,与楚王府的后援,才会在朝上如此深得陛下信赖。”
“什么意思?”她眯了眯眼。
“你知道,为何萧淑妃不曾随着七殿下封王而升封品级?萧阁老多次出资治水,陛下也至今不肯大加嘉奖?”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因为他要打压,不管日后是谁登基为皇。眼下太孙还是储君,他就要维持住这个平衡。可唯独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
“这两年,你平步青云,说话行事分量大大高于从前。可无论你和魏王走得多近,如何嚣张地公开站队,陛下都从不阻拦。”
郭临缓缓抬袖拭去嘴角的血痕,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你,和陈丞相一样,都是他留给下一任帝王的治国重臣。你现在帮助魏王的种种,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笑话。”高彻辰冷笑着道,“他想要的,是你的威望权力能稳坐大将之位,继而成为新君的力量。扶持魏王,呵呵……只要你一天还是楚王府的义子,哪怕魏王下狱,你也什么都不能做!”
郭临浑身一颤,咬牙出声道:“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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