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尴尬地笑笑,实际上郭临从没告诉他白公子的真名,这一个多月她取了不下十个绰号骂这位白公子,一个比一个难听,“白风流”还算好的。不过他马上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们少爷说了,从苏州行至京城,您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想来是吃好喝足,风光俱赏,美人也享。叫我们见到您来拜访,通知您即刻上任京兆少尹。”
白子毓被噎得满脸通红,正欲分辨,却听李延续道:“可惜现在少爷已经奉令护卫陛下前往汤泉宫,您看要不您现在就启程去追少爷吧。”
白子毓脸都要气歪,他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虽说时间是晚了些,结果居然连郭府门都没进就要去追赶那家伙,简直想想都气。
李延没有理会他的表情,自顾自地看了眼他的马车,摇头道:“您这马车太过招摇,中看不中用。少爷想着您可能会在他离京的这几日来,替您备下了马车,好让您追上他。”他说着转身招来廊下的小厮轻声吩咐,小厮得命一路小跑着去了。
李延敞开大门,躬身道:“您请进屋更衣。”
白子毓哼了一声,刷地摇开扇子,一撩襕衫袍角,迈进了大门。
郭临给白子毓备下的马车确实不错,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一点也不起眼,但内里做工相当精致,不仅铺设的都是上好的锦缎,连炭炉都备好了。最为奇特的是车轮,轮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皮革。白子毓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皮革里面硬硬的,还有些弹性。李延笑道:“木轮外面还有一层牛筋绑在皮革内,这样马车驶起来既快又稳,白公子,这可是我们少爷特地为你准备的。”
白子毓满不在乎地撇开眼,实际上心中却是极其满意。他什么富贵的东西没见过,但这个心思确实巧妙,还是专门给他准备的,一下子就让他方才进门的那点闲气消得七七八八了。
李延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影儿了,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后背全部都汗湿了,整个黏在了背上。身旁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对,小声道:“管家……”
他摆摆手,转身往府内走去。他刚才居然对闻名天下的苏州白家长房嫡子出言不逊,虽然这些话都是郭临事先教好让他这么说,目的就是教训教训迟到了一个多月的白公子。那可是闻名天下的白家,大齐首富的白家啊。不仅商铺分号开在了全国各地,手中握着最大的漕帮和镖局,而且国境内大半的寺庙都是白家出资修建的。他打了个哆嗦,方才拼尽全力才没露怯,要不是听郭临说话的口气看起来和白公子十分熟悉,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这样和白家人说话。白家虽然没人做官,可上一代的当家不知和先帝立过什么协议,居然保了白家泼天的富贵延续了近百年。有时候,太有钱就和有权一样,白家有着无上的富贵,又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皇帝的保护,这天底下敢动他们的人,放眼大齐,只怕都找不出十个。
李延突然疑惑起来,少爷又是怎么认识白子毓的呢?他知道郭临是楚王收养的孤儿,却什么时候熟识了白家那种身份的人……他想了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有些事知道的少些说不得是好事。他记起郭临的吩咐,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白子毓真正的身份。仔细回忆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应该没有仆从听到他和白子毓的对话,这才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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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又一次驶过朱雀大街,白子毓百无聊赖地掀起车帘,人群中,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仔细地望了望,大叫起来:“赵兄!”
被喊到的青年公子闻声四处张望起来。白子毓跳下马车,几步过去招手道:“赵兄,又见了。”
说罢他看到对方手中提着的药箱,不由问道:“怎么,赵兄,求你上京医治的那户人家你没找着吗?”
“不是。”青年公子颔首笑道,“只是那位病人刚好出门了,也不是特别急的病,晚些再看也不迟。只是那府中的仆人没有接到命令,不敢随便安置我。”
“这京城里的下人确实甚是无礼。”白子毓颇有同感,又问道,“那你现在预备去往何处?”
“先找个客栈住下,白兄你呢?”
“我要见的那人刚好也不在府中,正要去追……”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赵兄,你不如与我同行。”
那青年公子一愣,疑惑地看向他。
“我正要去往汤泉宫,赵兄你要治的病人横竖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干脆和我一道去汤泉宫,我介绍你给我那朋友认识,你一个大夫,也好安置。”
“……不好吧?”
“这有什么。”白子毓想着,郭临堂堂京兆尹怎么会安排不了一个大夫。他拉着青年公子朝马车走去,“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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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临骑着马,并行在七皇子身旁。七皇子坏笑着看着她,轻声道:“哎呀,我前几日说什么来着,郭大人这羡慕死人的官运……”
郭临白他一眼,压下心口的闷气。
今日早晨,宫中突然传令,命她和中郎将一齐护送皇上前往汤泉宫。她简直是无比的惊异,她一个管理京城治安的官员,怎么可能随意离京呢?可这确实是皇上亲口下的旨意,她只有遵从。
从她出现在随行的队伍里,周身的冷嘲热讽就没有断过,这些人丝毫不顾及地直接在她跟前议论。
“我看陛下都快要把他当羽林军统领在用了。”
“那还不如直接将他调派羽林军,当什么京兆尹啊……”
她这一早上过得真是如芒刺在身般难受,直到她看到本来也该留在京城的七皇子。
“我与父皇说,生这么大,还没去汤泉宫玩过几次,那热汤什么滋味我都快忘了。刚好四哥担心他母妃的身子,自请留在京城,我就填上了这个空位。”七皇子说得煞有介事。
郭临不语,七皇子笑道:“你信不信,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三哥他们也会让我随行,从而留下他们中的一个人,看着宫里的那个小娃娃。”
郭临不耐听他讲这些,可是放眼整个队伍,实在找不出比七皇子身边更清净的地儿了,她不禁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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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队伍就到了汤泉宫。宫女太监们穿行在马车间,将主子们的东西都卸下摆放好。这次虽然没有宫妃跟来,但还有朝中两个风头最盛的皇子,都是怠慢不得的。郭临想找到徐公公打听一下她可否立即回京。毕竟她是京城地方官,离开久了不好。金真本就一人担了两人的活,现在还要替她打理整个京兆府,弄得她都不忍心。心中又把白子毓拖出来骂了几遍,这个家伙上个京居然能花上两个月,能拖就拖,真是厚颜无耻。
徐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回报,他们公公正陪着皇上在御池宫中接受太医们的诊治。郭临见状,实在不好去打扰,只好先回到安排给自己的殿中。
殿内忙碌着的两个婢女,一个名叫青鸾,一个名叫红缨,都是阿秋从人牙子处买来后一直带在身边的。郭临突然离京,阿秋本想跟着,可郭临看她和玉锵处得那么好,想着把玉锵交到旁人手里也不安心,横竖只是护送,皇上到了汤泉宫她就能回去了,便让阿秋留下了。阿秋便荐给她这两个婢女,起居上,郭临只要不让她们近身就没什么大问题。
红缨整理好床铺,轻步移到郭临身边,柔声问道:“大人,可要先沐浴?”
郭临摇摇头:“天色还早,我需要了再唤你。”
红缨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青鸾此刻从门口一个太监手里接过一封信,走来递给郭临:“楚世子爷来信了。”
郭临拆开一看,世子还有两日就要回京了,当然他也接到了皇上前往汤泉宫的消息,现在直接朝这边行来。
一身靛蓝锦袍的七皇子推开门,看到坐在榻上擦拭着剑身的郭临,扬眉笑道:“郭大人,还未吃晚饭吧,不如一起?”
郭临闻声望去,七皇子身后,一个墨色的身影也跟着走进来,正是陈聿修。她放下手中的剑,惊道:“陈兄?”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的?
陈聿修眉眼含笑,微微冲她点点头。七皇子不禁眉头大皱,郭临何时见他都是一声疏远的“殿下”,怎么反倒和这陈聿修称兄道弟的……
“既然来了,不如就在我这里摆一桌。”郭临将剑插回剑鞘,高声喊道:“青鸾!”
精致的饭菜摆了满桌,三人礼让一番,便坐下就食。饭过半旬,姚易敲门进来,禀报道:“少爷,外面有一位姓白的公子,拿着您的令牌求见。”说着,递上一面铜牌。
郭临接过一看,正是她叫送信的人带给白子毓的令牌。当下便道:“去请他进来。”
七皇子奇道:“这是什么人?”
“我儿时的玩伴,头脑聪明,武功勉强,我请他来做京兆少尹。”
“另一个京兆少尹?这么说这两个月,一直是你那个属下金真担的两份差事?”七皇子颇为同情,“唉,可怜啊!”
郭临心里想的和他一样,可是此时不便给姓白的拆台,只能干笑道:“他家中有些事,耽搁了。”
七皇子一愣,低语道:“家中,姓白……?喂,他是哪里人?”
白子毓甫一进门,就听见郭临的声音平静沉稳:“他是襄城白家的嫡长子白飞。”
他抬起头,看清了座上两位气势不凡的人。随即扬起得体的笑容,拱手行礼:“庶民白飞见过七皇子殿下,陈少师!”
七皇子上下打量着门口的青年,他身量欣长,浓眉朗目,直鼻朱唇,肤色白皙。七皇子想到襄城白家上一代是出过武将的,不由笑道:“你也不算完全的庶民……”后来襄城白家没有再出个武生,渐渐有些从文的迹象,看这青年的样貌,倒是恰如其分。
与七皇子不同,陈聿修却一直在注意着郭临,见她眉眼间流露些许狡黠之色,不知何事居然如此开心,他心里想着,移开了目光。
郭临此时正为着白子毓的身份能够敲定而高兴,他到来的时机真是太好了。别人说到襄城白家或许不认识,但是七皇子恰好是知道的,因为他的外祖父萧阁老曾经给那位白将军写过一幅字,颇有些交情。有了七皇子这个见证人,再加上襄城白家那边白子毓已经全部打点好,他以后以白飞之名在京城为官,就不会有任何人存疑。
白子毓看了看饭桌上面的饭菜,知道此时不是继续打扰下去的好时候。他和郭临目光一对,心中明了,正要出声退下,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白衫青年走了进来。
白子毓见是他,便笑道:“这位是在下来京路上同行的一位大夫,医术精湛。在下见他暂无去处便带他前来,指望大人能帮他找一处医馆……”他胡乱地编了个理由,抬头看向郭临。
郭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身后的青年公子,脸上带笑的表情还未收起,已经含了一份狰狞,看起来诡异无比。
青年公子躬身行礼,低沉的嗓音一如其人那般平静:“在下赵寻雪,见过诸位大人。”
☆、第16章 杀父之仇
郭临全身的肌肉紧绷,瞬间迸发出剑拔弩张的杀气,几乎笼盖了整座宫殿。
殿中众人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刀剑相戈、血肉横飞……白子毓屏住了呼吸,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他急切地看向郭临,却发现根本看不透,她此时的表情。
那仿佛是从地狱归来的人。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失陪……”郭临突然快步朝那位赵公子走去,一把将他拉出了殿门。姚易眼见不对,紧紧跟上。
郭临扯着那人的衣领,一直走到院角的偏殿里。
“姚易,给我死死地守住门,没我的命令,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是!”姚易慌张应着。
偏殿的门“砰”地扣上,昏暗的殿内,只有些微月光透过窗格,笼在殿中的两个人影上。
郭临盯着面前的男子,她一半的面容隐在阴影中,被月光照亮的那只眼眸中,燃烧着数不清的汹涌的情绪。她的右手还抓在那人的衣领上,白皙的手背上骨节乍现,青筋暴起。
“赵,寻,雪……”她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抬了抬眼睑看向她。
“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你。”郭临偏了偏头,冷笑道,“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救过你赵寻雪。”
他抬起头,月光印出他的唇角,和一截勾勒承转的下颌线:“不错,因为你救了我,所以我才能害了你父亲。”
郭临猛地朝他腹上重击一拳,右手松开他的衣领,抬臂横肘抵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往后推去。
赵寻雪踉跄后退,整个身子重重地撞上墙壁,闷哼一声。郭临的右臂紧紧压迫着他颈间寰枢,他似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颈间的血管挨着那根骨头,猛烈的跳动。只要郭临再稍稍用点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压断他的脖子。
赵寻雪艰难地张了张嘴,表情痛苦:“你,杀不了我……”
郭临怒极反笑:“哦?”
“我……是朝廷招进的……御医……死在汤泉宫……你没法交差……”赵寻雪死命地晃了晃被郭临钳制的双臂,一块铜牌从他的衣袖中掉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时间仿佛停住了一般,大殿内除去赵寻雪轻微的抽气声,静得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良久,郭临缓缓松开手。赵寻雪双手捂着脖颈,拼命地喘着粗气。郭临后退几步,弯腰拾起那块铜牌,上面串着的石青色绶带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郭临背对着月光,声音冰凉:“正五品的御医么……”
她转过头,看向兀自喘气的赵寻雪,“你有备而来?”不等他回答,她已嗤笑一声,心中确认了答案。
她将铜牌朝他丢了过去,站起身,神色之间已然恢复成那个冷静谋算的京兆尹。
“赵寻雪,你记着,我郭临迟早要亲手,取了你的性命。”
说完,她便转身走出偏殿。皮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在赵寻雪的心底。他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垂下了眼帘。
“你会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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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毓坐在下首,正和七皇子客套寒暄。这样的场景他在脑海中演练过不下千遍,可现在看上去,他的面上仍浮现出一丝的不自然。方才郭临出去时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叫人无法不在意。七皇子也是神游太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话。陈聿修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
郭临迈步走进殿内,姚易跟在身后。她望向座上诸位,神态平静,歉意地拱手道:“抱歉,下官方才见了故人,一时失态,还望殿下、少师海涵。”
七皇子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郭临,却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任何不正常的情绪。郭临吩咐红缨:“快去将殿下和少师的披风拿来。天色已晚,若是二位大人回殿时受了风寒,可是下官的罪过了。”
七皇子张口欲言,白子毓已经先一步起身,冲他施礼:“殿下,请。”
七皇子不情不愿地走了,而陈聿修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仅是看着郭临轻飘飘一笑,便也跟着走出殿门。
见人都走了,郭临从衣袖中掏出一面小木牌,朝白子毓一扔。白子毓劈手接过,一眼看去,顿时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京兆府养不起你这尊大佛。”郭临哼道,她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刚端到唇间,她却突然猛地把茶杯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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