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林间幽深,竹叶逐渐密集,阳光越不过来,整个竹林幽乎间细细地泛着冷气。
青翠的竹枝倏地颤了颤,压在叶尾的露水轻盈坠下,溅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郭临被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刺得一怔,左臂抬起的拐杖缓缓放回原位。她停住脚,顺着竹身微微仰起头。
竹影稀疏,她望着头顶倾泻的斑驳阳光。脑中思绪纷然随风飘虚,竹丛翠墨鳞介,渐渐与记忆重合,恍惚前方,便是那间竹林凉亭……
她想起甫见便是捧腹大笑的苏逸,想起揶揄调侃的扬争、文质有礼的秦正卿……想起他眉间鲜红的朱砂,含笑的俊眸,脆然动听的嗓音:“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郭兄以军功入仕,在琼关时为保我大齐江山而战。不如给这孩子取名玉锵……”
松开手,她杵着拐杖,朝前方光亮处缓缓走去。重重竹林盘绕周身,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香息,撤了剑,任那人将她拖出客栈,躲过德王的搜寻。
“唉,陈聿修,”她想起她喃喃地发问,“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来寻我?”
“因为,”他说道,“我也喜欢你。”
两行清泪静静地淌下眼角,她迎风站立。抬手拭去面颊的冰凉,唇角划出一丝苦笑。
可曾想到,昔日悍如男子的她,如今也会睹物相思落泪。垂眼了望,田野满地,苍山连绵。此处是何处,何处又是她的归乡?
一件披风蓦然环上脖颈,带着一股暖气靠近。她怔然一颤,正要出声,双肩已被强力的臂弯圈住,后背贴来的温度炙热灼人。
赵寻雪将她整个人裹紧披风锁在怀里,气息呼在耳畔,温柔如水:“宁儿在想什么?”
肌肤一阵战栗,她闭上眼,艰难地长吸一口气,袖中手掌紧握成拳。
“在想……若这下半生,不过是你圈禁狎玩的女人。那我该如何……”
他闷闷地笑了,唇瓣贴着她的耳廓,点点轻触:“寻雪此生能圈你一人,于愿足矣。”他轻柔叹气,“宁儿,等我治好你。你愿回杭州,我便陪你,愿去琼关,我亦随行……”
“真好,”她淡淡嗤笑,回过头来,眸光清冷如月,“寻雪,回到杭州,你可在我父亲坟前祭拜。告诉他,你不仅害死了他,如今,还圈锢了他的女儿。”
胳膊上的双臂忽然一紧,力道之大,甚至将她握在拐杖上的左臂压得发麻。可她却恍若浑然未觉,依然带着唇角那丝嘲讽的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无波无澜的眸眼轻轻掠过一丝水亮,淡痕无色。他凝视着她,抿唇一笑:“好,一言为定。”
她冷声一笑,侧回脸,不再看他。
☆、第147章 凝计为心2
屋梁的红笼顺着风沙动了动,火光摇曳,将门柱的长影捣碎。隔着淡淡光辉的窗格,传出一阵粗厚的咳嗽声。
迈进院门的皂靴闻声顿足,月光映出英朗的眉目,神色晦涩。他叹口气,端着手中的托盘,上前推开门:“父王。”
“啊,是意非啊!”书案后,一人垂身直立,发髻上的金玉悬冠轻颤。他缓缓昂起头,依是魁梧高大的身形,拉弓挥刀的臂膀。可那张饱经风霜的阔脸,乌青团驻浓眉沧眸,面白唇淡。纵然只是望上一眼,也无法略过浮之面上的重重病态。
“咳咳……把药放着吧,凉会儿了再喝。”楚王长吸一口气,松开掩住唇口的手,颤抖着将笔放下。
世子垂了眼,默然将药搁上书案。近望着楚王头顶黑亮的发髻下片片银丝,他忍不住出声道:“父王,您早些睡吧,这些事都交给儿臣来做就好。”
“呵呵……你倒是心疼父王了。”楚王朗声一笑,揉了揉眉心,重新提起笔。然而那眼前的白纸黑字还是浆糊一般混沌,他叹息一声,抬头望向一脸关切的世子,“也罢,你就随父王在此驿站间走走吧。”
“是。”
陇西的城中街道遍布,俱是槐花。此处院内亦种了几株,紫红摞串,月色中纷落盈香。楚王扶着世子的手,步入树下,胸肺间的郁结之气似乎也被花香清散,他拍拍世子,撩摆在长廊坐下。
“父王老了,陛下也老了……此次回京,该是卸下肩上重责的时候了。”
世子眉头紧锁:“父王……”
楚王摇了摇手,嗔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父王虽老,却也没老到行将就死……只是数十年来看尽黄沙,偶尔也想再带你母妃逍遥市井一番。”
世子垂下头,握紧楚王的手:“儿臣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楚王抬头远望院墙外山脉,接连着夜色,一片波澜壮阔的起伏,“打下江山只需铁甲刀马,守住它却需要无数计力、人心……十日后就是宫中端阳盛宴了。”
他侧头看了眼世子,笑而不语。世子知他又在考量自己,遂细思片刻,这才道:“众王齐聚京城,又逢万国来朝。两厢盛事,绝非巧合而同道……陛下他,是要扬东宫储君的威严。两年前布告天下,废立两位皇孙都太匆忙。如今天下大定,他预备再次让万民铭记。无论是大权在握的魏王、还是年久功高的晋王,都是玉锵一朝登基后的臣子。”
楚王苍老的眼眸一瞬不眨,只轻笑了下:“那也要玉锵他……登得上皇位。”
“什么?!”世子一愣。
“我且问你,晋王经营朔方多年,魏王一手建立起神武,可玉锵他,有什么?”楚王垂下眼帘,拾起衣摆上掉落的槐花,“阿临为国战死的余荫,庇护得了他两年,可再多些时日,谁还记得那一纸皇榜上那一句‘得见宫前,为骠骑将军义养’?”
“哼……明明是在将阿临的死利用干净,非还说得冠冕堂皇。”世子咬住牙,侧脸不忿。
“意非啊,”楚王苦笑着摇头,抬手轻拍他的背,“陛下要我们回京,便是想你接替阿临,和聿修那孩子一道,成为大齐江山的托孤之臣。”
屋梁的红笼犹自闪烁,风停方稳。书案上的宣纸鼓动轻响,一旁的青瓷圆碗中,药汤白气逐渐稀疏。
悄然中几不可查的轻响被宣纸声盖过,一滴莹透的水珠从屋梁坠下,被穿堂的轻风送入圆碗,须臾随着波纹化开不见。
脚步声逐渐靠近,梁上簌地晃过一条黑影,自窗不见。
楚王推开门,负手走向书案。“嗯,不冷不热,凉得正好。”他端起圆碗,一饮而尽。
*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皇上抬眸看向殿中恭谨的修长身姿,泯了口茶,温声道:“哦,抓的是关成尉?”
“是。”
“门下侍郞?”皇上凝眉细思,“不错,从这个开刀……他们新派,该有段时间消停了。只不过,想要拔净那些不入士流的荒唐心思,还须从长计议。剩下,就交给全权你处置吧!”
“微臣遵旨。”
陈聿修肃跪叩首告退,刚要转身。皇上皱了皱眉头,忽然又叫住他:“聿修。”
他停下脚步。“你……义山死了。这两年,你身边也没有新的暗卫。”皇上叹了口气,“你是皇兄之子,哪怕复不了身份,也是皇家的人。朕过段时间,派个人去你身边。”
他回过身,抬头望向御座,黑眸闪过澄澈华光:“多谢陛下。”
茂盛的枝叶打在屋檐上,绿叶新芽颤动簌风,呼呼作响。陈聿修挽起车帘,走下马车。
郭府的牌匾光洁如新,李延立在门旁,收了扫帚朝他躬身行礼,随后默然转身钻进门房。
他一步一步朝里走去,竹管水滴轻盈入耳,夜色相浓。仿佛无端忆起一个雨夜,他抱着她从宫中走回这座空无一人的宅邸。
卧室摆置依旧,被榻干爽整洁。他只望了一眼,便阖上门,继续朝书房走去。
门槛连着青石阶面,月色萦绕出一团洗不去的暗色。他垂着眼,冷冷地望向那里。
机关算尽,换得义山自宫中垂死而返,便是靠在那里,看着他与白子毓最后的挣扎交涉。
“风拂雨过,血色未磨,而今已是两年。”他轻然嗤笑,“你说是不是,义山?”
窗口静悄无声,只有淡淡清风微扰书扉。
然而那沉厚的嗓音自院中而起:“殿下。”
陈聿修转过身,枝叶的阴影盖下,看不清眉目容色。只一方唇角,静然不动。
“药已经下了,”黑衣人抬起头,“楚王也已喝下。”
☆、第148章 咫尺不知1
“晦气,真是晦气!”一声怒喝传来,满室的歌舞骤然停下,舞姬的云袖飘飘落地,不解地互相对望,皆是一脸无措。
禄亲王气急败坏地摔门进屋,手里捏着的一封文书皱的蜷曲。他想起方才白子毓站在门口,坦荡恭敬地看着他:“王爷这儿的歌舞实在太响,下官多次接到周遭扰民的汇案。可因王爷位高权重不敢径直上门,特意去宫中求来陛下亲令。望王爷在陛下偶感风寒的这段时日,稍稍消停点……”
简直膈应死人,他咬了咬牙,猛一跺脚:“撤了撤了,歌舞都撤了!”
舞姬们一簇而散,禄亲王长长叹口气,余光扫到鹅黄舞衣团群间一道玄色身影,抬眼望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还在?!”
管家慢吞吞地靠上前,支吾半晌没吐出几个字。禄亲王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把管家揪到屋中,屏退下人,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觉着,陈丞相真看上了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要人?”
“王爷英明!”管家打哈笑道。
“英明你个头!”禄亲王气得直接敲了管家的头,“你忘了,那日筵席散了后,太孙被丞相从别院接回后,那眼神……”也不知陈聿修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他现在一想起那凌厉的眼神,心底就不住地发憷。
“那他……?”管家迟疑道。
“当然是从哪来滚哪去!”禄亲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晦气,这京城许久不来,本王都生疏得不知怎么下手了。”
“王爷——”门外有小厮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道,“方才打听来的消息,今儿早朝丞相不在,是接了陛下密令,连夜前往东都查封河南府了。”
“什么?!”禄亲王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文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虽说这事儿说到底和他也没有关系,可……他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管家和小厮盯得几乎花了眼,才见他终于停下脚步,一合掌:“对了,赵寻雪!”他转过头,“叫你们去找赵寻雪的,现在怎么样了?”
“没,没下落。”小厮摇摇头,见禄亲王又要发怒,连忙笑着走上前,“不过王爷别急,派出去的人精着呢。他们找不着赵大夫,便用蔡当家的名儿,把赵大夫的师父从药王谷引来了东都……”
禄亲王的表情骤然一变,乐呵呵地笑起来:“那东都那边通知了没……要是赵大夫进城了?”
“您放心,都吩咐好了。”小厮笑得意味深长。
飞扬的尘沙落在青灰石砖的城墙上,簇簇飘落进地角的杂草中。守门的侍卫擦了把汗,收回长戟,靠近马车喝道:“进东都的都要例行检查,下车!”
马车后的百姓望见了,不由一急。一汉子小跑上前,拱手求道:“军爷通融,小人是城中花匠。这眼看就要日暮击鼓。若是没能及时回到铺里,这一车牡丹小人可担待不起啊。”
“啰嗦什么呢,查完他们就到你了!”侍卫不耐烦地推开他,正要朝马车再喝一声。一只玉白的手忽然探出,一把挽起了帐帘。
“既然如此,便让这位先行吧。”墨青袍子的青年站在马车外,声音清泠干脆。侍卫不由抬头望去,却见此人身形瘦长,一顶斗笠黑纱盖住了面容,然而那周身轩昂的气度,却是怎么也盖不住。
那青年说完,便要走下马车。帐帘内横地里又探出一只靛蓝的袍袖,稳稳拉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轻声而笑:“是想看牡丹么,我陪你。”
青年的斗笠转了转,似在望向那车内,却是默然无声。须臾,那人也跟着走下了马车。这一现身,周遭便是一阵惊叹。此人形貌之隽朗、风姿之纤雅,若说是东都洛阳的贵公子、佳士才子,也断然有人信的。
侍卫呆了呆,瞬时想起禄亲王的吩咐,一把举起长戟横垂车前,厉喝道:“车内还有何人!”
两颗小脑袋弹出来,男童挽着女童的手跳下马车,怯生生地仰头望着侍卫:“军爷,您检查吧!”
侍卫挠了挠后脑,一时莫名异常,喃喃道:“怎么是个小女孩,不是女人么……”
一旁的墨衣青年闻言一怔,头顶斗笠刚动了动,胳膊上便是一紧。耳旁靠来一声低语:“宁儿还想看牡丹吗?”
侍卫和同伴商议了几句,不耐地回过头,招了招手:“你们走吧,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走过护城河的悬桥,迎面拂来城中的花香。郭临取下斗笠,乜了赵寻雪一眼,撇开脸不再理他。
双宁坐在她身边,近处地打量着她英气的五官。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红着脸揪住郭临的衣袖:“姐姐,你……男装的样子好俊。”
郭临一愣,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双宁,一瞬破功大笑:“哈哈,宁丫头有趣!”
她自苏醒这些天以来唯一一回发笑,笑声清越,入耳动听,似乎但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开怀,赵寻雪情不自禁地侧过头。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