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苍茫一片,冷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放眼望去,雄威的大宝金殿上,早已被雪遮了半面屋顶。四周的白玉栏杆镶嵌在落雪中,明亮透眼。
郭临和陈聿修走上台阶,在殿门的僧人口宣佛号施礼时恭敬地落帽回以一礼。徐秦跟在身后,见状也放下风帽回礼。
方丈上前一步,道:“贫衲代寺中僧众谢……”
“从前大将军尉迟敬德行至武威,也曾下拨饷银,召能工巧匠修缮寺塔。在下部署所为也只是效仿千人之万一,实在不得大师如此之礼。”郭临拱手笑道,打断方丈的道谢,“何况他们早在我来凉州之前便已自发来寺中帮忙,实在不是在下的功劳。”
徐秦闻言一愣,正欲出声,忽见陈聿修侧眸望来。心下顿了,老实地站回原地。
方丈长叹一声,不再更多言谢。见郭临正眯眼了望舌舍利塔,隔着满天雪雾,看得不甚清楚。便温和一笑:“施主请随贫衲来。”
不多时,古朴巍然的舌舍利塔便焕现眼前。八面十二层,由玉白、砖青、墨黑、乳黄、淡黄、浅蓝、赭紫及灰色等八色宝石雕刻镶砌,瘦削却挺拔,令人望而生肃。塔下休息的几名神武老军正喝着僧人送来的热茶,瞧见他们纷纷放下碗,快步行来:“郭将军!”
“嗯。”郭临一一点头,看到落在最后的一个个头较高的少年,细心地把竹筐盖在尚冒热气的瓷碗上,以免雪花落入碗中。一切弄好,才系紧披风跑上来。
年轻的面容一点点在风雪中清晰,郭临直直地望着他,恍惚穿过了数年岁月长河,又见到那一身形高大,神态憨厚的护军……
“梁仪?!”
徐秦“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如此,连将军也是……末将头一回见他时,也险些以为是梁兄复生。”说到“复生”二字哽了哽,眸光微沉,须臾才又笑着朝少年招呼道:“还不快来见过郭将军。”
“是。”那少年大步走来,单膝抱拳跪下,笑颜明朗,“末将梁俨,拜见将军。”
郭临叹息上前,伸出双手扶起他。胸腔一阵酸楚,嘴唇张了张,只觉声缓音涩:“……太像了,你和你哥哥。”
梁俨垂目一笑:“一母同胞,自然会像。哥哥的死,还望将军不再介怀……母亲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将军,一定要拜谢。如果不是将军派人救济,朝廷抚恤未下的那些日子,我们可能已经熬不下去了。末将愿带着哥哥的那一份忠心,继续追随将军!”
郭临苦笑一声,回头看向陈聿修。他眉梢一扬,朝她温柔浅笑!无需言语,意会已通。想了想夫妻一体,既然是他以她之名办的好事,也就与有荣焉罢。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陈聿修仰头凝望高塔,缓声轻叹,“鸠摩罗什三藏法师这首赠沙门法和的诗,亦是法师一生写照。”
方丈略略一惊,喜道:“不想施主居然熟知,幸善。此塔中仍供奉着法师舌舍利,不知各位施主,可要入内偈拜?”
“阿临,”陈聿修低头看向郭临,“你可知舌舍利塔的由来?”
她眨眨眼,粲然一笑:“愿闻其详。”
“两晋列国混乱,前秦世祖派骁骑将军吕光攻打龟兹。临行前世祖提及法师,令吕光攻下龟兹后,快马将其送回。吕光得了法师后,却因见他年齿尚少,当做凡人调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使法师破戒。法师圆寂前,譬喻自己是‘臭泥中生莲花’,望其弟子‘但采莲花勿取臭泥’。后与众僧道别时说:‘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后秦弘始十五年四月,法师圆寂于草堂古刹。荼毗后果然舌根不烂,可见法师佛心,所译经文全无错处。”
“也是因缘际会,法师因此破戒,来到中土,得遇后秦文桓明君,译出经纶三百余卷。”方丈低叹一声,口宣佛号。
“因缘际会”郭临喃喃重复一遍,眼睑微阖,思绪似飘离悠远。
手背忽地一暖,她不用回头便知是他。笑意浮上唇角,她张开五指,与他紧紧交握。
“将军——”远方传来一声大喊。
郭临回过头,望见一将士背着令旗狂奔过来,大口喘气:“将军,出,出兵了!”
“哪边?”她上前扶稳他,问道,“是西魏还是大齐?”
“大齐。”
郭临站直身,仰望天空,眉头紧蹙。徐秦心直口快:“这样的天气出兵?这也太大胆了”
“先去探魏军的动向。”陈聿修吩咐道。那将士见郭临点头,领命而去。
“除此之外,”陈聿修转过身,“大师,我听闻月前,曾有突厥人路过此处?”
方丈颔首:“是,贫衲正要和各位说起此事。”
*
白鹫混在出城的百姓间,方通过城门处守卫检查的严密。他环视了下四周,目光微缩,将领口的围巾拉得更上了些。却在这时,听着马蹄声过,一道女声在头顶嗤道:“白鹫!”
他迅速转头,仰看马上一身锦衣劲装的的英容女子,“白鹭……”他咬牙念道。
白鹭上下打量他一番,望着那一身褐布夹袄笑了笑:“真是今非昔比。”
“无耻叛徒。”白鹫唾道,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百年后,谁还记得这种事,呵呵……”白鹭朗声道,“世人只知胜者称王。”
白鹫冷冷地瞟她一眼,不再说话。白鹭回头吩咐部下稍后,策马赶来:“白鹫,你莫怪我那日打昏你。你的武功……我若不出此下策,加你一个我就拦不住了。”
“滚。”
“陛下和白家,孰能给我们这样的武士更好的将来,一眼便知。白家养育之恩,待日后飞黄腾达了再报便可,你何必非要拘泥……若你肯过来,我愿再叫你大哥,将我现在的位子拱手奉上……”
“我再说一遍,”白鹫停下脚步,声若寒冰,“你若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大哥……”
“神武入城,闲人避让!”一声高喝震耳。白鹫抬眼望去,远处黑压压一片军马穿雪拂风,气势威严,人数之多,居然连脚下的地面都有些轻微的晃动。
“怎么回事?没有兵符,神武军居然敢……”白鹭坐下骏马不安地动蹄,她拉起缰绳,朝自己的部下行去。
白鹫见状,转身飞快地混入道旁的人群中。
军甲铮铮随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回头看向城门,已不见白鹭的身影,心下一片叹息。往日同在白家训练成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似是而非。此间心情,当和他在屋顶听到灵堂内魏王嘶声哭诉时,一模一样罢。
脚下一沉,他弯腰去拂绊住脚的枯腾。怀中忽地掉出一物,却是白子毓交给他的手书。许是封得急,竟然忘了加上一贯的封泥。
“……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想起少主交代的话,心下一颤,飞快地捡起手书。然而一瞬,脑中忽又回放起方才白鹭那副倨傲的姿态。幼时的回忆、少主的命令、白鹭的背影几番交杂心间……他咬了咬牙,长吸一口气,抬手拆开。
倏地,纸张再次落入草丛。
“隐太子之子……陈丞相,才是太子?!”
☆、第180章 可奉为皇
风沙漫过山峦,徐庶眯了眯眼,立在山崖口,顺着副将的手指了望开去。
“达坂山地理奇特,连接祁连山脉,西面只有唯一的一处过山口。只要魏军自东向西来,必会从此处过。”
徐庶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喝令道:“扎营。”
“将军。”身后有士卒飞快跑来。徐庶回过身,不待他跪下行礼便抢先问道:“如何,人抓到没?”
“尚未,但已经在找到了足迹。”士卒喘息一声,续道,“估计是前日被困在山中又遇上风雪难以继食,才在大通河河畔留下了脚印。如今没有大雪掩盖踪迹,想来不出一日便能抓到。”
副将吁了口气:“那就好,琼关军数十年不曾出叛逃之将。刚刚把陇西军合来,居然就出了这样的岔子……”他说到此处猛地噤声,畏怯地看了眼徐庶。
徐庶“嗯”了声,微抿的唇角上胡须飞扬。“无论如何,楚王爷亲自打下来的琼关军的威名,不能毁在我等的手上。”
“好在准备已十足充分,仓促开拔也未影响大局。”副将宽慰道,“将军且安心……”
来来回回搬运扎营物资的士卒中,一人顿了顿脚。抬头望这边看了一眼,抱着手中的毡被走入人流。
深夜,密林处,一只大雁拔地而起,飞向远方。
“阿临。”
“嗯?”郭临揉了揉眼,望了眼窗外未明的天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怎么了?”
陈聿修含笑坐到床边,抬手往她嘴中塞了个热气腾腾的丸子。郭临裹紧棉被,一面囫囵吞下一面听他道:“琼关军中传来消息了,提前开拔是因为军中有人叛逃西魏。”
“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一瞬睡意全无。利索地咽下口中食物,她一把跳下床:“具体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陇西军素质良莠不齐,徐将军便趁还在琼关时,令手下将领严训。有一士卒受了西魏探子的财物诱惑,又因训练不顺被校尉责令鞭打,竟愤而叛逃。”
“唉,荒谬!”郭临呵斥一声,飞快地系好腰带,套上靴子,“我们快去把人喊齐了商议此事。”
“不急,”陈聿修抿唇一笑,“至少,你要先清楚全部的情报。”
郭临手上动作一顿,迟疑道:“还有内情?”
“上次痛扁过的两个少爷校尉,其中之一在琼关街上看中民女美貌,企图抢占。而那民女……正是叛逃士卒的妹妹。”
郭临抬手捂住前额,良久,才愤然咬牙:“早知如此,上次真该……”
“阿临。”陈聿修敛容正色,“想要真正帮助琼关军,你该做的不是这个。”
郭临放下手,眯了眯眼,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
旗帜一挥,军鼓瞬间敲响。“杀——”雪下的暗林间,冲出无数齐军,黑压压地涌上,逼近峡口的魏军。
“有埋伏……”“撤退……”
魏军阵脚突乱,急于逃命的士卒卡住了退路,骏马嘶鸣踩踏,一阵狼藉。两面密林中的齐军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猎物,狂奔着举刀冲向前方……
徐庶站在山崖口,全神贯注地望着山下的战局。直到确认魏军先锋人数不多,埋伏的齐军尽可剿灭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五花大绑的叛逃士卒,眸光冰冷如寒。
“将军,此人怎么处理?”副将问道。
“虽然在他进入魏军军营前就抓到了,但还是再细细审问一番,以保万全,丢去后方。”
副将深以为然,躬身应是后,令人抬着往营帐中走去。徐庶收回眼,重新观察战局,没有注意到那士卒唇角一抹诡异的微笑。
是夜,四周安谧无声。站哨的士卒立在树下,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树林。困意逐渐上头,他强忍着睁着眼,几番使力回神,才注意到耳边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什么……”一个“人”字还未唤出,他便感两旁风过,下一瞬,后脑猛地贴上树身,一根绳索死死地圈在了脖颈处。
“轰”的一声巨响,军帐内合衣而坐的徐庶猛地睁开眼,起身大步走出。
只见营帐北面相邻的山林起了熊熊大火,火烧中夹着兵器相接的声响,隐隐逼来。
“魏军突袭……”“将军……”将士们纷纷从营帐中跑出,奔走相告。
徐庶拔出帅旗爬上马,望着紧急奔来的将领,大声吩咐:“校尉莫齐率万人迎敌!其余人,随我拔营突围!”
“是!”
“将军。”副将策马赶来,额上的血被火红印的一片褐红,“东面也有魏军!”
“什么?!”徐庶大吃一惊。寒风裹着热气拂过头盔,他不妨咽了口烟气。抬头望向那方愈燃愈大的火光。
原来如此,北面起火,顺着西北风不多时火势就会延袭到营地,他便不得不率军离营。东面路被堵,而西面……又是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峡口。如今不能不把魏军抢占埋伏的可能算在里面,便只有往南面撤退。
“究竟怎么会这样毫无征兆就……”徐庶咬牙自语,忽地一怔,喝道,“把那叛徒提来。”
“报……将军,”一士卒摸滚打爬地奔来,一把扑在地上嘶喊,“叛徒,叛徒已被魏军杀了看守救走了。”
“可恶!”副将刷地拔出剑,“这等叛贼,不诛不平我心头之恨!”
“那贼子明明关在南营,怎么也会被人救走?”徐庶屏息道,话音未完,面色已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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