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别乱来!”郭临连忙伸手,却抓了个空,连七皇子的衣摆都没摸到。片刻功夫,七皇子已经绕出队伍,径直朝前走去。
“阿临没事,七殿下自有分寸,不会胡来的。”陈聿修的声音飘然入耳。
郭临举手抵眉张望。所幸现下在障车,队伍都是停止的,七皇子下了马也没人察觉。只瞧他朝着人群中的谢家人走去,和谢太傅低语几句,两人便走往人后,看样子是要单独谈话。
原来不是要找那谢昭贵算账啊……郭临松了口气,再世子望去,世子正喜气洋洋地吩咐下人们分发红包。也不知道他是真不介意呢,还是压根都不清楚面前障车之人的身份。
这当头,众人哄笑着拿了世子的红包。陈聿修在郭临耳畔低语一声:“我去了。”便翻身下马,风姿优雅地朝队伍最前走去。郭临原本还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想到他这是在代表新郎家前去障车了。
“今两家好合,千载辉光,儿郎伟且子细思量,内外端相,事事相亲,头头相当,楚世郎不夸才韵,谢娘子何暇调妆。甚福德也,甚康强也……”
郭临透过人群凝望向那个站在熙熙囔囔、欢声笑语的人群间,以谪仙之姿,朗朗念诵着长篇恭贺福喜的障车文的人。语调不疾不徐,笑容恰到好处。悠然优雅,浑然天合。不知不觉,便已盖过万人风采,独秀其间……
“喂!喊你半天了,看什么呢?”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拍,郭临惊诧回头,七皇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马上,正一脸不满地看着她。
“没……看什么啊,这不大家都在凑热闹呢。”郭临尴尬一笑。
七皇子挑眉朝前望了一眼:“也是,我大齐第一神童当众念障车文,不知多少人在记笔记呢。”七皇子环胸大笑,又凑过来,小声道,“你知不知道谢家的大儿子做了什么?”
郭临不耐地叹口气:“总不就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谢太傅一把老骨头,拼着开罪世子,都不敢让他出现,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她望见远处人群中的谢太傅,一只手搀着下人,另一只手拿着帕子,不断地抹着额上的汗,还要顺着众人摆出一副欢颜,光看着都觉得艰难,可见七皇子把人吓得不轻。
七皇子闻言,哈哈大笑。
障车过后,彩舆重新启程。郭临等三人策马走到世子身后,随着仪仗队列缓缓驶出谢府。
刚出了门,就见一个人策马飞奔到近前,观服饰是楚王府的下人。那人在马上朝着世子一鞠,扬起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世子爷,王爷到了!”
“什么?!”世子大惊,随即便是大喜,一双眼瞪得驼铃般大,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父王他,他不是说无法轻易离关……怎么会,当真来了吗?”
“小人哪敢骗您啊,王爷此时正在府上招呼宾客呢!”
世子开心地大笑,回头冲着郭临道:“阿临,你听见没,父王来了!”
“听到了!”郭临着实欢喜,也跟着他笑出声来。
大概是因为知道楚王来了的消息,这番送亲之路走得格外快一些。当世子和郭临一同看到那个立在楚王府大门口,半年未见威风依旧的楚王爷,心中的高兴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世子飞快地奔下马,大步跑到楚王跟前下拜叩首:“儿臣见过父王,父王一切可好?”
郭临紧随在他身旁跪下,叩首行礼。
楚王朗声大笑,弯腰将他们扶起:“父王自然是一切都好,尤其是终于看到你成家,心里高兴,什么都好!”
他说着,偏头看向郭临。郭临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柔柔的微笑。楚王冲她点了点头,拉着喋喋不休的世子朝府中走去。
郭临压下心中的激动,她相信楚王有很多话要问她,而她自己也有很多话想告诉楚王。只可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到筵席结束,她定要好好和楚王谈谈话。
七皇子走到她身边,笑道:“我倒是头一次知道,堂兄对楚王叔的儒慕之情竟有如此之深啊!”
陈聿修接道:“楚王爷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本就是我辈的楷模。意非常年跟随王爷在边关长大,所见王爷之英勇,超常人颇多。从王爷身上既习到终身受用之能,又悟通高瞻远瞩之智,仰慕之情自然不会少了。这一点,阿临想必也是一样。”
这话一转,突然就说到自己头上了。郭临望了望七皇子,又望了望陈聿修,噗嗤一笑:“好啦,别管这些啦。待会儿世子被客人们灌酒,我们做傧相的,可得去帮他挡挡。”
“这活儿轻松。”七皇子仰头大笑,大步前去。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高喝:“太孙殿下到——”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门口围墙上黄帷耸动,青衣太监鱼贯而入,正是太孙的仪仗。
门内的众人,纷纷面朝大门跪下,楚王和世子朝大门走去。陈聿修迟疑了下,望了郭临一眼,便也跟上前去。
七皇子嘴角下撇,满脸不耐,拉着郭临直往院中跑:“这么大的架势,哪像是来给人贺喜的啊!倒像是逼人下跪。”
郭临没好气道:“可你现在跑了,传出去,旁人以为你怕了太孙!”
“那也比给他下跪强。”七皇子不由分说带着她拐进庭院。
郭临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断论下的确实有些鲁莽。之前德、庆二王还在京城时,声名、权势都太显赫。而太孙一介刚刚提为东宫之主的黄毛小儿,哪能跟他们相比。据闻双方会面时,都是太孙在行族辈礼。这一点,皇上似乎也是默许的。
可如今已是不同,庆王被杀,德王被贬,原本弱势的七皇子腾空崛起。朝堂上现已隐隐有了太孙、七皇子的对立之象。这个以往他们总忽视的太孙,在皇上的教导下,是否已经羽翼渐丰,开始排除异己,预备独揽天下了呢?
明明不该在这喜庆之日思考这些,可……唉!郭临不由低叹一声。摇头想把这些烦躁之事甩出脑海去,耳边猛不丁地听到七皇子诧异的声音:“唉你,你是?”
她抬眼定睛瞧去,面前的幽径小道上,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
他俊眉修目,五官俊秀。以往常常欢笑咧开的嘴此刻微抿,表情淡然难辨,透露出一丝少年少有的成熟之气。
郭临不禁奇道:“苏兄,你不在筵席上,跑到这里作甚?”
苏逸凝眸,目光晦涩地望着她。许久,才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画卷缓缓递向前来。沉声道:“此物乃他人托我转递,郭兄一看便知。”
☆、第64章 断情离恨
七皇子回到席间时,陈聿修已经伴着世子饮了许久的酒。他随意地环顾了下七皇子的左右,目视前方,轻声问道:“阿临呢?”
“他?”七皇子低笑了下,对正和自己打招呼的翊卫校尉等人扬了扬酒杯,在陈聿修的耳边悄声道,“恐怕等楚世子的婚宴一过,就是阿临的大喜了。”
陈聿修挑了挑眉,偏头看他。
七皇子玩味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叹道:“没想到阿临这小子官运好,桃花运比官运更好。秦侍郎家那个闻名京城的女儿,以前我确实听人说过她倾心阿临,可笑我那时还当成讹传。没料到啊!”他说着,仰头饮下杯中酒,神色似有无限感慨。
陈聿修静静听完,眉梢间便隐隐有了丝笑意。他将酒杯轻轻扣在桌上,从袖口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唇角。这番仪容整完,才转身离去。
“喂……你去哪?!”七皇子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
“从方才太孙殿下驾临楚王府……”陈聿修轻轻掰开他的手,“……到现在,都是下官在陪世子饮贵客酒。”
他微咪的细长眼眸在灯火中灼灼生辉:“七殿下,现在该你了。”说完,他便转身利索地走掉。
“喂……”七皇子堪堪抓了个空,还没来得及提步追去,面前突然就凑来了个油头大耳的肥脸,满脸谄媚:“下官久仰七殿下威名,一直不得一见……”
这下他只能悻悻地看着陈聿修的衣角,消失在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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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凉风,走在街道上时,尚觉得徐徐,等站在城墙之上,便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力道,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郭临握着画卷,在这般凛冽的风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
手中的这卷画,画纸用的是上好安徽生宣,裱装用的是珍贵的苏州绢帛。不过十多两的分量,握在手里,却逾千金。
去岁,也是这样的夏日,她与世子赴京平定太子逼宫之乱,事后朝中混乱,他俩闲在京城倍感无聊,便请旨先行回琼关。
他们御马出城,身后跟着好几辆马车,装的都是皇上的赏赐。大道上,羽林军开路护行。因他们之功免遭逼宫之难的百姓,自发地站在街旁欢呼拜谢相送。
那时的他们少年才俊,以不及弱冠之年,立下此奇功,得到诸方赞誉,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然而谁又想到道,就是那一刻,她无意回头张望的一眼。竟就此,成就了秦慕樱心中再难忘怀的传说。
画卷之上,那名少年身姿芊芊,脊梁挺直立坐在马背上。发髻皮革高束,露出一截秀气的脖颈。右手松松地拽着缰绳,左手轻抚马鬓。身上军甲锃亮,鲜红的披风飘扬在身后。
似乎是感到了作画人当时的视线,便不经意地回了下头,朝上望去。
在打开画的那一瞬,就是郭临自己,也被惊住了。
那张微扬的青涩面孔英气蓬发,狡黠逼人。无论是眉是眼,是唇是颌,无一不洋溢着少年人的朝气。
纵然笔迹还略显生硬,可那画上每一处细节的绘制,细小的斟酌下笔,正是因为对画中之人无限的眷恋与倾慕,才有短短时日促成的皎颜画卷。
此时,那位作画者,正立在城墙墙头,等待着意中人的到来。
郭临远远地凝望着秦慕樱。月光如许,淋漓地洒满大地。月下的娇女衣袂翩翩,身姿纤细窈窕。一头墨绸发丝飘扬在脑后,露出美如荧玉的侧脸。
郭临望了眼夜空中的明月,轻笑了下,抬起脚朝前大步走去。
秦慕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目光里是说不尽道不清的无限眷思。
郭临一直走到她面前才站定,开口道:“秦小姐……”
“请等一下!”秦慕樱猛地出声打断她,艰涩地凝望着她,“请郭公子,听我说几句,就几句……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然后再告诉我答案,好吗?”
郭临微微一怔,含在唇间的话语顿时消散无形。她轻声答道:“好。”
秦慕樱轻舒一口气,仿佛一直绷着的情绪终于微微舒展。她朝郭临霁颜一笑,轻柔地道:“初见公子时,诚如画上那般。公子年少英才,龙潜凤采。明知那时你看得可能不是我,可我,却再也没有忘记那一眼……”秦慕樱低声轻笑,似在回忆那沁满心房的一幕,丝丝甜意浮上眉梢,双眸若明珠拂尘,“从那之后,我便一直托人打听,期望能知晓公子的身份,寻机再见上一面……等到公子来京做了京官,我还暗自想着,是否是小女的诚心终于感动了菩萨……”
郭临静静地望着她,聆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秦慕樱蹙眉望向夜色下的城外郊野,嗓音微涩:“虽然不知公子缘何婉拒于我,但是心里的这份情意,无论如何,还是想让公子真切地听到。”她转过头,柳眉之下,饱含深情的秀眸欲语还休,但目光却开始渐渐坚定。
夜风轻拂过二人,吹起她们鬓角上的碎发。
郭临微微一笑:“谢谢你。”她伸出手,递出一直握在手里的画:“可这幅画的分量,在下受之不起。”
秦慕樱浑身一震,踉跄后退几步,身子靠在了墙上。她颤抖着,叹息着:“你可以不接受我,但……”
郭临摇了摇头,垂眼看向画卷,沉声道:“可你画的,并不是我。”
秦慕樱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眸中蓄满了泪珠。
郭临叹口气,低低地道:“你所看到的,记在心上的,不过是我当时意满自得的一瞬间。我郭临,是个莽野中成长的匹夫。既不是个值得心仪的对象,也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你还确定,这画上的人是我吗?”
秦慕樱愣了愣,良久,她才悲呛地笑道:“是啊,不是你,只是我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可又有什么不同?”她睁着泪眼,仰头直直地望向郭临,“我喜欢的你,我画的你……都是眼前的这个你啊!”
“可我却不是你心中的我。”郭临说完,抬眼望向远方,“秦小姐,每个人的缘分,也许从生下来就注定好了,也许是从相遇那刻开始。可那道缘分,究竟是真切依存,还是飘茫虚无,谁也无法预料。”
“那你也不能肯定,我们的缘分就是虚无……”秦慕樱含泪喊道。
“在别处,你与我或许还有缘分。但在情爱一道上,”郭临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秦慕樱柔软的小手摊开,把画卷放上,“是我负了你。”
秦慕樱长长地叹息一声,潸然泪下。
郭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不是你的错,你的一切都皎然美好,与你共度余生的人也定然在他处等你。”
风持续地吹掠过脸颊,泪痕已经干涩在了面颊上。那微微刺痛的寒冷,本该扎在心头痛苦难忍,却奇异地、轻巧地消融在手掌间那残留的余温里。
秦慕樱突然噗嗤一笑,她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
郭临诧异地睁眼瞧着她。
“早想到会是这样,”秦慕樱瞟了她一眼,苦笑着嗔道:“不过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郭临一怔,继而缓缓微笑起来。
秦慕樱抹干净了眼泪,上前几步站在郭临面前,深吸几口气。她仰头望着她,双手上抬,重新将画卷捧起。
“请公子收下,”她盈盈双眸似两汪清水,“这是为公子而画,就算……就算今生无缘与公子相伴终老,也请公子不要,不要……”她说到后面,实在忍不住,再一次涕不成声。
郭临凝眸,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你的心意,我不会忘记的,谢谢你,慕樱。”
她有多想温言软语地上前安慰她,只有心中愧疚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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