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又有几名七皇子一系的官员拜求封王,直到殿上跪了近十人,皇上才徐徐笑道:“朕早有此意,来人。”
殿侧涌出几位太监,当先一人跪在七皇子面前,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里面端放着华贵的亲王朝服和头冠。
门下省侍中站出,面向诸臣,打开手中圣旨朗声宣道:“门下: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慕间平之令德,希曾闵之至行,宜分建茅土,卫我邦家。封皇七子意沈为魏王,兼统扬州大都督。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七皇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臣,接旨。”
*
早朝一下,郭临便随着人流往外走去。本以为陈聿修会去和他弟弟一块,然而左脚刚迈出门槛,身边已有熟悉的竹枝清香。
“你走这么快,不去向魏王殿下道喜么?”他轻笑发问。
郭临回身瞟了眼殿内被朝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七皇子,戏谑道:“何需啊,朝上我那一跪,已算是给他提前道喜了。”她说着用胳膊肘撞撞他,“倒是你,弟弟荣获状元,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陈聿修吟吟而笑,目光渐渐垂向她身后。
“大哥。”少年的声音清脆稳妥,郭临转过身,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陈聿修的弟弟陈宜春。
果然是俊俏的少年郎,但是那份沉稳的气质,便盖过身形的幼小。虽不像陈聿修那般俊美近仙,但细看之下,仍是一脉相承的五官模子。配上精致的轮廓,甚是好看。
陈宜春侧身朝她行礼,规规矩矩:“宜春见过郭大人。”
郭临忍不住蹲下身,怜爱地摸摸他的头:“恭喜你成为新科状元哦。”
宜春小脸红了红,眉头微拧,似有些不满,但随后便舒展开,看不出一丝异样。陈聿修低头望着他,温和一笑:“做得很好,以后大哥不在身边,你可按自己的想法继续努力。”
“是。”宜春低低地应了,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可望了眼郭临,他又缩了回去。周全地对二人行礼告辞,往人堆中的陈大学士跑去。
郭临望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由吃吃地笑:“真可爱,聿修你小时候和他一样吗?”
“这话倒是难答了,”陈聿修抬步走向青石阶,“我若是答不,好像有些与实不符;可若要言肯,脸皮又没厚到那种程度……”
郭临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追上他:“你就直说‘是’不就行了,啰啰嗦嗦的!”走了几步,又道,“你弟弟这个年纪入仕,会不会太早啊?”
“……他倒不一定此时入仕,按陈家的一贯作风,也许会先沉寂两年,磨磨性子。彼时再入朝,便能走的更远。”陈聿修淡淡地笑答,眼眸微微下垂,“可惜算盘打得再精,也抵不过陛下略施一番小计。”
“小计?今日不就论功行赏,顺带封了个王么?”
“你且看清封王的时机。”说话间二人行到朱雀门,陈聿修拉着郭临上了马车,“不偏不倚,恰好在众学子翘首以盼殿试结果的时候,将七殿下隆重封王,你觉得,真的毫无一丝用意?那些学子,可是未来朝中的栋梁之才啊。”
郭临怔怔地眨了眨眼,良久,才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看来太孙虽然毁掉了淮南的所有证据,但还是让陛下起了疑心。”
“这疑心大多是冲着常家去的,但无论如何,七殿下的机会总算是来了。”
“是啊……唉等等,你刚刚不是官复原职,还是太孙少师吗?”郭临一声惊呼,随后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样和我讨论这些,真的没事?”
陈聿修噗嗤一笑:“你觉得,他们还会继续留我在东宫么?”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行在朱雀大道上,郭临的困意一点一点被提上来,正要打个哈欠,肩上却突然一沉。腰间揽过一只手,隔着朝服内厚厚的一层裹腰,紧紧地环住。
郭临顷刻红了脸,整个身子都僵住。此情此景,马车就这么点大,也不大好推开他……望着随风一阵阵扬起一角的车帘,她咽了咽口水,心里跟着七上八下。生怕一不小心被吹开,明日太孙少师和京兆尹断袖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了。
陈聿修的声音闷闷的,呼出的气息撩人地喷在脖颈:“阿临。”
“嗯?”
“和我住一起吧。”
“咚”地一声巨响,平地之上行走的马车猛烈地晃了晃。车夫被吓了一跳,忙凑到车门处探询着道:“郭大人?”
“无事,刚才车里飞进一只鸟,把陈少师惊着了。”郭临森冷的声音隔着车帘稳稳地传出,“你继续赶车。”
“是,是……”车夫连声应道。
车内,陈聿修靠着车壁,一脸委屈地揉着胸前被郭临揍出的淤青,苦笑道:“我话还未说完,你这反应也太……”
“哦?”郭临抬起手,五指张开捏成拳,“还有下一句?”
“……方才陛下论功行赏,赐了我单独的宅邸。”
“……?”
“你郭府旁边的宅子原本不是住的潘老御史嘛,他年前便已告老还乡,宅子归还了朝廷。”陈聿修眯眼微笑,“我打算就要这间。”
郭临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你干嘛要单独的宅子,准备离开学士府?”
“下月生辰,我便年满二十,到了及冠之年。自然就该独立生存。”
“所以,在你看来,”郭临嘴角抽搐,“邻居……等同住一起?”
“以我两的武功,那道围墙想必是不在话下。”
实在是……太太太无耻了!郭临一脸愤慨。恰好马车在此时停下,她二话不说,大步跳下车,一阵风似的往府门奔去。
她跑得太快,以至于迎面看到门口有人走出时,也来不及刹住,生生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二人双双噗通倒地,皆咧嘴呼痛。待到额上的撞击感渐消,脑中清明,便不约而同地朝对方望去。
“啊!”那人指着郭临,瞪眼大叫道,“郭兄!”
“……苏兄?”
☆、第103章 护梦终身
时近中午,阴暗的天空总算稍稍明朗,肆虐的冷风也吹得小了些。千步廊东侧的户部官寮人进人出,忙碌依旧。世子手上整理了几捆淮南宗案,都是机密要务,须得由他亲自送往门下省。他不着急吃午饭,便索性和度支主事一块,趁着午日阳光,提着宗案去往门下省。
刚走到门口,迎面竟碰上了今日早朝的红人——新科状元的父亲陈大学士。世子一怔,停下了脚步。按身份来说他无须行礼,但陈大学士素来为文学泰斗,地位非一般官员比拟。何况楚王也很尊敬他,单作为长辈,他也不能无视他。
陈大学士见了二人,略一颔首躬身,双方见了礼。他也不多话,直往寮内去了。
度支主事回头望了望他的背影,又是羡慕又是感叹:“陈家也真是厉害,十多年前出了个神童还不够,眼下又出个状元,这下家门的荣耀荫庇三世都没问题。”
世子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等他们重新回到户部时,陈大学士已经走了。世子刚坐下喝了口水,便被户部尚书派人急急地叫进了书房。
“殿下,”户部尚书像看到救命恩人一般冲过来握住世子的手,将他按到太师椅上,“臣有一事不敢擅作主张,还请殿下帮忙参谋参谋,好让臣心中有个底。”
“何事?”世子一脸莫名。
户部尚书连忙从桌案上拿过一封文书递来,光是低头又瞟上一眼,眉毛几乎就拧成了一团。世子迷惑地接过,望见上面苍劲挺拔的字迹,暗道一声好字。他随意地翻开看了两行,神色却登时大变……
“断绝父子亲缘,子陈聿修自此日出族,今后与陈家再无关系……”捏着文书的手渐渐颤抖,世子惊愕万分,陡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这……陈大学士疯了吗?”
“臣也是这么想的,拉着他再三确认,可他说此事陈氏一族已然敲定,由族老们签字入印。此时来户部,不过是为了更改户口……”户部尚书急得言语都带上了哭腔。
*
一晃近半年没见苏逸,他倒还和以前一样,挠挠头,就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然而俊秀的五官里,还是悄然多了一层内敛,变得更为成熟。
“此次南巡惊险非凡,我等偶尔一聚,听闻前线传回的只言片语,便惧畏得不行。”苏逸叹息一声,伸手拉住陈聿修,“陈兄,你这般文弱之躯还不得不上战场,也是难为你了。”
文弱……?郭临捂嘴憋笑,见陈聿修越过苏逸嗔怪地乜了她一眼,便伸伸舌头比划了个鬼脸。陈聿修无奈一笑,和煦地冲苏逸回道:“哪里,战场上还有郭兄保护我啊。”
不过一句调侃,苏逸却听着一愣,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闪烁:“是,是啊……”郭临瞧出不对劲,凑近打量他,苏逸吓了一跳,连忙避开。
这样大的动静,陈聿修也不由侧目。见他一脸纠结为难,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苏逸恐怕有心事。
果然,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向郭临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贵府叨扰,是有话想单独和郭兄说……”
陈聿修眉头一挑,识趣地转身走了。
郭临袖手站在一旁,见苏逸神情踌躇,便也不催促。二人一路漫步行走进花园深处的凉亭,苏逸幽幽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郭兄。年前你们多方征战,消息不通,我没法知会你们……”他顿了顿,偏过头,“我已与秦慕樱成亲了。”
“秦慕樱……?”郭临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往事纷纷浮上脑海,她露出有些微的尴尬,但还是由衷地笑道,“恭喜你娶得美妻,也祝贺她寻到良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苏逸低下头,自嘲一笑:“我不过趁人之危罢了,哪里算得上良人?”
“呃……”
“我并不是在怪你,郭兄!”他摇了摇头,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画卷。
郭临瞧见那熟悉的装裱,注意全惊呼道:“这不是苏兄你给我画得那幅画吗?”
说起这幅画,她真是记忆犹新。若不是它,陈聿修还没法子那么快识破她的身份。郭临面上浮起一丝追忆,正欲伸手去接,手却陡然间僵住,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脸色大变:“苏,苏兄,难道你……”
苏逸深深地望她一眼,低声道:“这是我按着记忆里的那张成画,又画的一幅。”他怅然一叹,“我也是愚笨,明明绘得那般细致,却连自己笔下的秘密都忽视了。甚至还误会你。郭兄,你其实……是女子吧?”
一席穿堂风呼啸吹过,拂起袍角和碎发,肌理间阵阵凉意。郭临闭了闭眼,微微苦笑……虽然从陈聿修发现开始,她就知道总有一天苏逸会察觉,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欺瞒……”这样的道歉,连自己都觉得苍白。以女子之身,辜负了秦慕樱的一腔真情,她有何脸面,再去求得苏逸的原谅。
“有时候,连我也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你从入京就是一身男装,甚至这次南征,打仗行军根本不输男子……”苏逸淡淡地一笑,面上没有一丝怨忿和厌恶,“郭兄,我信你必有苦衷。我不怪你。”
郭临眨眨眼,忍住眼中的涩意,缓缓摇头:“即使如此,我也对不住你们,还请你让我去向秦慕樱负荆坦诚。”
苏逸淡然一笑,清风般的明朗五官被阳光映出光洁的轮廓:“不用,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都是她梦中最完美的郎君。虽然这个梦直到成亲,她也没有走出来,但我不想去打碎她最后的幻想。”他将手中的画卷摊开,那上面,是与之前一模一样开朗大笑的郭临。然而不同的是,无论是身姿还是轮廓,都将细微处修成了男子体态,真正成了秦慕樱心仪的那个郭临。
苏逸将画卷递给她,神情异常的庄重严肃:“郭兄,我苏逸以性命相保,终此一生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半字……”
郭临不忍地打断他:“可是苏兄,不去摧毁这个梦,痛苦的便只有你啊。”
“若戳破了你,她才能爱上我,对我而言,才叫痛苦。”苏逸展颜微笑,眸光是前所未有的通透,“郭兄,这是我的坚持,也是我的决意。你且放心,没多久,我就会打败她心中的那个你!”
郭临含泪大笑,用力地点头。
*
送走苏逸,走回内院时,陈聿修正和阿秋她们坐在生了火的暖室内,大门敞开,层层的热气飘散开来,似在迎接她的归来。
玉锵穿着宝蓝锦缎的小袄,小脸如玉球一般白白嫩嫩,两颊又被暖风熏出两团红晕,煞是可爱。陈聿修盘腿而坐,轻轻扶着他的腋下,让他能站立在他腿上。脸上笑意如春,一颦一眼,都是脉脉的温情。
郭临远远瞧见,心头不由一暖。
陈聿修托着玉锵的小屁股,抱着他走出房门,朝她盈盈而笑:“谈完了?看来苏兄是又来送画的……”
郭临畅然一笑,把画递给一旁的阿秋,伸手去接玉锵。然而手指刚一触碰道袄角,玉锵就哇地一声大哭大喊,挣扎着往陈聿修怀中靠。
众人俱都愣住,片刻后,阿秋噗嗤一声爆笑,捂着肚子靠在了门框上,肩膀簌簌地颤抖。陈聿修也是一脸忍俊不禁:“阿临,他好像对你……认生,噗!”
“怎、么、会!”郭临黑着脸,不服气地再次伸了伸手,没想到玉锵更加不情愿,小小的身子团在陈聿修胸口,两只手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连脸都撇到了一边。
阿秋几乎笑瘫在地上,气都喘不匀:“少,少爷……你太久没抱过他,所以会是这样哈哈……”
“这不对啊,”郭临羞愤地指着陈聿修,“那为啥对他不认生?”
“我本来就是生的,无须认。”陈聿修笑得很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不过,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谁叫他名字还是你取的呢!”郭临撇撇嘴。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忍不住瞟了几眼玉锵,又涎着脸皮凑过去,讨好地挤出笑脸:“小玉锵,我是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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