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临牵着玉锵走上楼梯,听着邱启明滔滔不绝地介绍,大堂酒杯碎地声响,小二的吆喝……思绪竟有些回到了五年前来苏州复仇的那些日子。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堂下一杏黄娥衫女子才怔怔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到满地酒杯碎片上,面色苍白:“是她……”
“什么?”对面另一娥眉丰颊的女子抬起头,焦急地拿出帕子擦着她的手,“哎哟怎么回事,手可伤着了?你要是有事,回去相公还不数落我。”
“表嫂,我和你提过那个人,她出现了……”
对面女子一惊,回头朝那楼梯处望了望,满目怀疑:“阿妹你当真……没识错?”
“我怎可能认错!”娥衫女子咬着下唇,隐忍着眼眶泪珠,“表嫂,她牵着的孩子,瞧着都有三四岁模样,该不会,不会……”
“你先别急,”对面女子眉头一皱,“若真是你和老夫人说过的那名女子,那董家的嘉禾少爷定然认识。你不是说,那时见过他们两男一女在重元寺的后山喝酒么,那就断不会错了。”
“我,我……”
“你别激动,我派人把董嘉禾诓来试试。你要想着,你的阿宝已经五岁了,他才是白家堂堂正正的嫡孙。若方才那人真有那等苟且,”女子娥眉一拧,“老夫人自不会放过她。”
筵席酒酣过半,郭临浑无醉意,情绪尚还在低洼处徘徊。玉锵却已在席间和丘明致对诗作联,谈得很是开心。她看了几眼,随后站起身,道:“丘公子见谅,在下去外头走走。”
姚易起身便要跟随,郭临回头瞟了他一眼……他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坐回座位。她朝他点了点头,摸着腰间软剑,快步走出。这一路南下总觉得不甚踏实,她的警惕一向很高,如今见丘明致随身护卫不少,干脆借他的光保护众人,趁机巡视一圈周边。
丘明致天南地北地闯过,尤善活跃气氛,待得片刻后,席上略显沉闷,便举起酒杯朝陈聿修敬道:“今日听君一萧,方知‘竹管无心吟淡趣,人间有味是清欢’乃为何意啊!”
“不敢当,拙技罢了。”陈聿修浅笑回敬。
邱明致方欲再奉承,却听门扉叩响,不由惑声道:“是姚二公子么?”
小厮上前开了门,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缁衣公子正急切地朝内间探着头,丘明致“啊”了一声站起,惊道:“董兄?”
“丘,丘兄?!”
“你怎么来了?”丘明致走上前,笑意吟吟地拉过他介绍,“这位是我在回苏州的船上碰着的姚公子,京城人士。”董嘉禾被他身不由己地拉过去,“这位是董兄,家中良田万亩,是全大齐最能植粮的大户。”
董嘉禾怯赧怯地抬起头,见席上那素袍男子若风拂玉树,俊秀无匹。却并非他要找之人,心头微微有些失落,侧过身朝丘明致拱手道:“小弟难得见丘兄回来,一时性急,眼下丘兄既有客,那小弟便不打扰了,来日再与丘兄接风洗尘。”
“好说好说。”丘明致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房门,抬头撞见恰好外出而归的郭临。她惊异地盯着他们,脱口便唤:“嘉禾?”
董嘉禾身子微颤,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抱住郭临,声涩哽咽:“……你一晃五年不来,我,我和父亲都好想你啊阿临……”
郭临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还见他身形阔开了些,气质也稳重了不少的样子。这一下,又回到了以往那个憨厚单纯的少年。
她抬起手,正要拍拍他的背安抚几句。余光一扫,望见厢房内陈聿修侧坐俯窗,悠然闲适品茶的身影。虽然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对向这边,可她伸在半空的这只手,怎么也拍不下去了。
……绝对被看到了!郭临汗颜地舔了舔干燥的唇角,轻咳一声,推开董嘉禾:“我回来祭祖,就在后日,待得祭祀完,再来寻你叙旧吧。”
董嘉禾擦了擦眼角的喜泪,点了点头:“好。”
楼廊不远的墙角,女子美目凌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青袍身影:“表嫂,就是她。”
*
乡村低矮的瓦屋错落,夹着漫山的金黄遍野,独有的宁静悠远。
这本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景象,却也是她最不愿记起的地方。郭临一行在苏州待了二日才往杭州而去,可就算是两日的闲适,依然驱散不了她近乡情怯的愁绪。她靠着陈聿修,衣袖微动,默默挽住他的手,陈聿修不动声色地将大手缩紧。二人静立在草坡上默契无声,任风拂衣。
“当年在父亲的墓前立誓,不杀尽仇人,绝不回来见他。可我最终还是放过了赵寻雪……”
陈聿修一怔,垂下眸子,拉起她的手,合在双掌间:“阿临,杀人容易,收剑不易。能解剑拜仇,才是最难的抉择。”
郭临淡淡而笑:“聿修,莫非你在夸我?”
郭景云的墓并未建得多独特,郭临当年特意与楚王爷说,让父亲葬在这村中村民的墓群间。一来泉下不会寂寞,二来,也防止那些还要寻仇的江湖人刨尸泻愤。
郭临站到那块黑石墓碑前,缓缓蹲下身。眼角酸涩:“老爹……我回来了。少林寺的知玄四年前就死了,事成当日接到军令出关打仗,我匆匆而走,未及与你说一声。”
“加上先前的,崆峒派、华山派、峨眉派,那几个奸淫细腰遗体的恶徒,我也已把他们挫骨扬灰。你们泉下有知,可以释怀了……”
陈聿修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面上尚且镇定,心中却悲涌大恸。他从不知郭临背负的仇,是如此之重。
“伯父在上,请受聿修一拜。”他撩开袍角,郑重地朝墓碑叩首三次。郭临瞪着泪眼回过头瞧着他,却撞见他直视墓碑坚定而认真的灼灼星目,“愿倾尽三生之命,护阿临一世无忧。”
郭临望着他,眼眶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下。
“爹爹——”身后马嘶声响,玉锵跳下马车,张着双臂朝他们跑来。
若暖泉喷涌,一层一层盖在心间。纵使往日多忧,此时今刻,她拥有的已足矣……
然而却在此电光火石一刹那,破空声凌然传来,郭临猛然瞪圆双眼,大喝一声。飞速抽出腰间软剑,回身迎击。
“铮”地一声,右手虎口剧麻。她目眦欲裂,盯着那根破空而来近在咫尺的利箭,击碎软剑剑身,势无可当地朝后飞去。
郭临肝胆欲碎回头,见陈聿修伏地紧搂着玉锵,后背肩胛处,插着一截漆黑乌亮的箭身。
☆、第118章 战劫重重
“聿修!”郭临大喝一声,后翻一圈靠近他们,顺手抽出靴口暗藏的匕首,一把朝射箭的方向飞去。“扑”地一声,听着有人落地。她连忙扶起他,往马车处跑,那厢姚易已经拔出刀迎上来掩护。
“玉锵,到我怀里来。”刚揽过玉锵,右肩却骤然一沉。郭临侧过头,只见陈聿修长眉紧拧,唇齿微开,咳出一道黑血。
这一下骇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她万万想不到,对方那一箭,居然还淬了毒。玉锵吓得大哭:“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郭临咬着牙,额上青经暴起,一把运足了力将他扶上马车。身后刀剑破空,“砰砰”几声,已被姚易拦下。玉锵手足并用,飞快地爬上车。郭临掩下车帘,脑中突然灵光乍现,猛地伸出手一抓。
那疾飞的羽箭擦进她的手心,划得整只手血肉模糊,箭头堪堪地停在了车身前。她一言不发丢开羽箭,用完好的右手抽出车底藏着的雁翎刀。
“姚易,带他们走。”郭临沉声喝道,不待他回话,脚下轻功发力,几个飞纵疾跃而出。追上正欲逃走的射箭者,一刀便是横切,砍下脑袋。断口处血喷四溅,染红一片草木。
她手法迅捷,运力的臂力雄劲,出手又毫不留情,逢敌便杀。敌人原本还大肆地围攻他们,可眼下还没等他们赶上马车,身后腥风阵阵,已被她追上。
敌人迅速分出数人,专门拦截她。郭临咽了口血沫,一把雁翎刀舞得密不透风,可越战越心惊。这几人,使得武功路数截然不同,却还都是各中高手。她方才神智太乱,竟未能马上察觉,就连那乌钢箭镞,也是名兵世派混元门的得意武器。
这般情形,多个门派同时围攻……简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郭临压下胸腔怒火,后跨几步拉开距离,喝道:“不知在下做了何事,劳动诸位名门同时寻我晦气!”
敌人对望一眼,瞧着竟有一瞬的迟疑。郭临眸光一凛,却见一矮胖敌人猛地把双手上的钢爪一碰,“砰”的一声巨响:“做都做了还观望甚么,等那小子一死,大伙就解脱了。”
这话一出,对面重又迅速地摆起了架势。郭临眉头一拧……难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
侧边一高个敌人突然收了兵器朝她抱了下拳:“这位公子,吾等确实与你非仇非敌,但已有不得已的理由出战,还请你亮刀吧!”说完,才挺起手中长枪,对准郭临。
“呵呵,”郭临冷笑一声,话说到如此份上,那还客气什么,“山东樊家枪又失了一好手,可怪不得在下了!”
“什么……”长个敌人一惊,只见郭临袍袖一甩,一把毫针急速袭来。他连忙侧身避开,左手胡乱一圈。抓了个正着,胆战心惊一看,却是地上随处可见的松针,顿时怒起,“你耍老……”
“子”字未出,郭临右臂一挥,地上陡然尘土暴起。那樊家后人恰巧睁眼瞪来,双目沾了一溜的火屑,顷刻跪倒在地鬼哭狼嚎起来。
“霹雳弹,是霹雳弹!”矮胖敌人一声惊喝。郭临闭眼屏息,闻声而至,一刀划出,准确无误地擦过对方脖颈。
剩下两个见势不妙,飞快后退而逃。郭临冲出烟雾,一把揪住落后那人的后颈,雁翎刀脱手而出,横飞数丈,狠狠地扎进前方敌人的背心。那人兀自还奔跑几步,这才“扑”的一声倒地不起。郭临手中抓着的人看到这场景,直吓得心胆俱裂:“鬼,你是鬼……”郭临眯眼看了看前方那人手中的长剑,冷笑道:“呵呵,青城剑派?召集武林人,如此架势……高彻辰,又是你么?”
手中那人浑身猛颤,不可置信地大吼:“你们,是你们渊华宫内斗,作甚要扯上我们……”郭临眸中厉色划过,双臂收力一绞,送他上路。
霹雳弹的烟雾缓缓散去,她拔出雁翎刀,往回走去,冷眼望着那还在地上打滚嘶嚎的樊家后人。
“这可不是一般的火屑,淬了南蛮一种不怕火烧的毒。眼睛是保不住了,但若等毒素侵入大脑,呵呵……告诉你,想死容易。把你挂在树上,等个十来天,看看你是疼死的,还是饿死的。”
樊家后人满脸满手都是血,有些甚至是他自己疼疯了抠出来的。他一面哭嚎一面摸向郭临出声的方位:“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说,高彻辰叫你来杀谁?”
“我……”樊家后人略一停滞,而后猛地捶地狂吼,“妈的,师父说杀了你们一行中最小的那个,就能保住门派。诓我一介分家弟子为他卖命……”
郭临提刀挂在腰间,二话不说,转身飞奔。
*
道上轧痕明显,追逐的几人脚步更明显。郭临一路奔下,体力越耗越多,全凭一股顽力支撑。
她既盼望马上就能追上,又盼望一直追不上,姚易也许能顺利地甩掉敌人。可这条山路并不平坦,若是马车出个好歹……她不敢再想下去,提了一口气,身形快若闪电,片刻不停。
又行了不久,望见前方道旁的树下,斜卡着一辆破损的马车,正是他们的。郭临胸腔一阵砰砰直跳,哆嗦着手,好一会儿才拔出刀紧紧握住,一步一步靠上前。
刚踏过去,正好看到车帘盖了一半敌人的黑衣。她一个激灵,挥刀就砍,却陡然惊见那敌人肩胛处一截惨白的手背,连忙堪堪卸掉手劲。
“聿修?!”她一声惊呼,蹬开敌人尸体,爬上车。
陈聿修双目紧闭,面无血色,黑血尚自唇角滴下。手中握着的箭插在敌人胸口,没了这把支撑,他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倒在车壁上。郭临赶忙扑上前揽住他:“聿修,聿修,你醒醒。”
“……爹爹?”车底一阵闷响,郭临听出是玉锵的声音:“你在哪玉锵?”
“我在……这里。”车座底下竖着的木板被一只小手移开。玉锵发髻凌乱,大眼通红,望着她猛地哭出了声:“爹爹——”
“乖,乖。”郭临伸出左手抱过他,手心的伤口在玉锵的衣服上印出一道道血印。她这才注意到,玉锵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中衣,“怎么回事,你衣服呢?”
“我把外套裹在靠垫上,姚叔叔抱着这个引走了敌人。余下一个多疑的返回偷袭,师父用自己身上的箭杀了他……”玉锵一面哭一面不住地吸气,可就算惊惧如此,也条理清楚地告诉了郭临全部事情。
她脱下外套,打横一折披在他身上。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道:“玉锵,你师父在你面前杀了人,你怕不怕?”
“……我怕,”玉锵抬起泪眼望着她,小小的浓眉拧成一团,“可我更怕,如果师父没有杀他,我们就死了……”
“好,好,真不愧是爹爹的孩子。”郭临伸手把他身上披着的外套系紧,“玉锵,你听好了,我们要马上离开这辆车。若是对方再有一人折返,爹爹也护不了你们。所以,现在爹爹要背着师父,带你走。你无论如何,一定要紧跟住我!”
玉锵用力地点了点头。郭临背过身,将陈聿修的双臂扛上肩头。臂膀触手甚凉,她眼角一酸,默不出声,背好人跳下马车。
山间草木颇深,郭临走在前面,玉锵碎步跟在后头,沿路用树枝扒拉地上的枯草,掩盖他们行过的痕迹。
眼看天色渐暗,郭临却越走越慢。她体力耗了太多,又担惊受怕了太久。甚至是此时,她还在焦虑,不知该往大路上走回城镇,还是沿小路躲进深山。
走大路很可能会被发现,可走小路……这深山里,何处能寻到药,来治聿修的箭毒?郭临停下脚,迷茫地远望。漫山的荒草枯木,哪一处都能走,可哪一处才是正确的。我要救聿修,我要保护玉锵……我该怎么办?她狠狠地咬住牙,眼眶中的热泪抑制不住地翻滚上涌。
一只手陡然抬起,准确无误地接住那颗滑落的泪水。郭临垂下眼睑,愣愣地盯着那只苍白的手。玉锵的惊呼仿佛隔了层雾传进耳里:“师父,师父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她将他完好的肩膀一侧靠在树身上,望着那道黑血凝固的伤口,眉头紧锁。
手上一凉,却是他伸手来握住了她。“无事……”他乏力地笑了笑,声音嘶哑磁沉,“许是因为预备对付玉锵,所以毒性并未很烈,瞧着厉害罢了……”
玉锵浑身一颤,怯怯地抓紧郭临的胳膊。郭临伸手将他圈在怀中,低声问道:“那一箭果然是朝玉锵去的?”
“阿临,”陈聿修缓慢地呼息吸气,“若你猜测是高彻辰做的,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大路回城。”
郭临瞪大了眼:“我,虽然猜是他,可是……”可是一来她不能完全凭那几人的话就确信,二来,眼下走大路,委实危险。
“不,不会危险,”陈聿修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高彻辰最擅谨慎布局,可又偏偏喜欢自作聪明……他想在此截杀玉锵,须得先处理掉你。为了提防你察觉,必然不会派上很多人。如果姚易那边一切顺利,我想……杭州城内,是不会再有他的人了。”
郭临细细思索一番,果真如此。若高彻辰从她离京前就开始布局,那么她对府内的戒备、南下一路对周边的巡视、刀剑不离身种种行为,他都知道,所以只派了少量精锐武林人。只要拖住她一分半秒,杀掉玉锵,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而他之所以选在此处下手,是看着荒间乡野,尸首处理起来比在城内方便多了。他如今毕竟是东宫的官员,如若派出的人在城中被郭临抓获,严刑审问出卖了他,那他至今所布局好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好,聿修,我们走大路。”她背过身,将他的胳膊环上肩。正要使力站起时,听着耳边一阵急喘呼气:“阿临。”
她一怔,“我不会死的,”他无力却坚决地说道,“你经历过的那些,不会再经历一次了……我才刚向伯父保证护你一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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