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市上原本缓缓流动的人流突然间全都往一个地方挤去。溶溶见势不妙,急忙蹲下身把不知所措的元宝抱在怀里。然而往这边挤的人越来越多,溶溶抱着元宝能站着都已经很勉强,只怕再撞过来几个人就会将他们撞倒。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太子身形一动,往前迈了一步,伸手将溶溶搂住,宛若一道铜墙铁壁般将溶溶和周遭的人群隔绝开来。
他身量极高,比寻常男子要高出半头,比溶溶更是高出许多,溶溶离他太近,轻轻一动,额头就碰到了他的下巴。只是接触的那一刹那,许多面红耳赤的回忆就如同潮水般袭来,打得溶溶浑身不自在。想退一步离他远一些,又惧怕周遭因为着急捡铜板而兴奋的人群。
还好怀里抱着元宝,不至于同他贴身而站。
人潮不断向前涌动,太子护着溶溶和元宝,一点点朝街边退去,等到三人终于推到大街旁的小巷子里时,溶溶赶紧站得离他远一些。
“不沉吗?”他冷不丁地问道。
溶溶茫然看他一眼,旋即明白他说的是自己怀中抱着的元宝。本来还不觉得,他这么一说,溶溶突然觉得手臂发麻。元宝已经四岁了,个字比同龄孩子还高一些,太子又把他养成了一个圆乎乎的团子,抱着还是挺沉的。
“爹爹,我不沉。”元宝抗议道。
溶溶知道,红脸关公面具下的脸定然是又笑了。虽然隔了一层面具,但她感受得到面具后那双眼睛明显柔软了许多。
“不沉,爹抱你。”他不由分说伸手来抱元宝。
因他动作极快,指尖从溶溶的胸前蹭过,饶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夹袄,溶溶仍然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力度,顿时又想起了从前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情景,他最喜欢玩弄这对软玉,变着法的作弄她,弄得她告饶不止。一想起那些画面,溶溶浑身一颤,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留意到她的反应,抬起头望过来。
“溶溶姑姑,你不舒服吗?”元宝窝在太子怀里,扭过头看到溶溶的模样,关切地问。
“殿下,我确实有些不适,恐怕不能带你们往东湖那边去了……”
溶溶的话还没说完,太子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短暂地惊诧过后,溶溶突然反应过来他是查看自己的脉象。
这……
溶溶一时之间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
他既精通医理,自然知道自己说什么不适都是推托之词。溶溶心一横,知道最好,就是要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跟他同行。
“脉象急促,浮而有力。”他淡淡说了两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溶溶又羞又恼,却拿他无法,就算不提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地位差距,斗智斗勇,她也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父王,脉象急促浮而有力是什么病症?”元宝认真地问。
“元宝殿下,我没有什么病,只是有些劳累。”
元宝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溶溶,长长的睫毛闪烁了一下,白皙的小脸蛋上浮出一抹颓丧:“还是元宝太沉了,把溶溶姑姑累着了吗?
“不是的。”溶溶见元宝那懊恼的表情,顿时不忍心了,连忙安慰。
元宝却依旧情绪低沉,趴在太子的肩膀上,“父王,从明日起我不吃饭了,什么时候不沉了我再吃饭。”
“殿下才四岁,怎么能不吃饭呢?”溶溶道,她望向太子,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他是个可怕的人,谁都怕他,只要他发话,元宝肯定要吃饭。
谁知太子却无动于衷,还平淡地说了一个“好”。
好什么好?溶溶快被这父子俩气疯了。
宠孩子也得有个度吧,这么小的孩子说不吃饭,做父亲的也不斥责两句,哪怕孩子说的是一时气话,并不会真的不吃饭,可这也实在是宠溺太过了。如今是不吃饭,往后再大些,要风要雨的他是不是也给?
他是储君没错,孩子要什么他都给得起,可是养孩子不能这么一味的骄纵,会把孩子惯坏的。
若是元宝的娘亲在这儿,绝对不会看着他们这么胡闹!
第33章
溶溶忽然觉得有点内疚。从前每次见到元宝,就会嫉妒元宝和他的娘亲,可现在想来,他们俩也都是可怜人,一个虽有太子宠爱,却早早丧命不得陪伴孩子,一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孙,却是个没娘的孩子。
想到这里,溶溶柔软了下来:“我抱不动殿下,不是因为殿下沉,而是因为我身子弱。”
“不信。”元宝扭过头,扬起下巴,像是还在生气不搭理溶溶的模样。
“是真的,不然为什么太子殿下可以抱你这么久呢?”
元宝微微一动,想了想,“那是因为父王是习武之人,身强力壮。”
“所以啊,抱不动殿下不是因为殿下沉,是因为我身子弱,不习武,吃饭也吃得不好。所以殿下以后一定要好好吃饭,将来还要习武,这样才会像太子殿下一样身强力壮。要不然就会像我这么体弱,动不动就生病。”
“嗯,”元宝抱着太子的脖子,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才下定了决心,“那好吧,我会吃饭的。”
溶溶正欲趁热打铁再说两句,元宝忽然扭过头对太子说:“父王,溶溶姑姑身体不好,等回东宫,给她送一些补品好不好?”
“可以。”面具之下传出一个平淡无波的回答。
溶溶一时无言,自己当初只不过在温泉庄子上无意中救了元宝一下,甚至都谈不上是救,元宝穿得那么厚,就算是真摔了,大不了吃个屁股蛋,疼一下罢了出不了大事。就是这么一点点小恩居然让元宝如此记挂自己,实在是受之有愧。
“殿下还要去东湖吗?”溶溶问。
“溶溶姑姑,你要是累,我们就不去了。”
“只是走路而已,不累的。”
元宝的脸蛋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父王,我也不累,要自己走。”
太子把元宝放下,元宝一落地就蹦蹦跳跳地跑去牵住溶溶的手。
元宝的手肉乎乎的,握在手里软绵绵的,也很温暖,溶溶牵着这样的小手,觉得很舒服。
东湖并不远,三人两前一后地走着,不多时就到了湖边。
湖中心飘着几艘画舫,灯火通明,宛若龙宫一般,远远听到歌姬的声音,余音袅袅,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样。湖边还停靠着没有被人包下的画舫,有美艳的小娘子提着灯笼站在岸边,热情地招呼路人去画舫上看看。
溶溶原想绕过他们往旁边的木栈道走去,元宝却彩绣辉煌的画舫兴致盎然,拉着溶溶的手非要往画舫那边去。
小娘子一看是个女子带着个小孩,哪有吆喝的兴趣,自顾自地聊天说话,根本不搭理他们。
“包船多少钱?”太子走上前问道。
虽然他戴着关公面具,但他天生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度,只是往那里一站,便令人不敢轻视。更何况这些画舫上的小娘子素日里见的都是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自然看得出他的衣袍料子不是俗物,急忙转了笑脸,“公子,包船十两银子,酒菜和歌舞都是另算的。”
“二十两。”他拿出一锭银元,小娘子一看银子的成色,顿时知道来了大主顾,忙不迭地接过银子,朝画舫上吆喝一声,“彩蝶、玉蝴,贵客登门,准备开船。”
当下那画舫里头,又跑出来几个美貌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请上船吧。”小娘子提着灯笼,热情地招呼道。
太子当先上船,溶溶牵着元宝走在后面。
画舫上的歌姬舞姬们见到这种他们三人这种怪异的组合,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招呼。鸨母们只教她们如何取悦男客,争取多一些赏钱,但这漂亮姑娘和漂亮孩子,她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招呼,就连那男客他们也不敢上前,再胆大的妓女也不敢当着妻子的面调戏别人的夫君呀。
倒是起先在岸边提灯笼的小娘子笑靥如花,领着他们三人进了船舱,“这位爷,您看是就坐这儿还是去二楼?楼上就是风景好,就是夜间风大,我瞧着您还带着小公子,要不就坐这儿?”
“去楼上。”元宝可不喜欢被人小瞧。
这穿红衣的小娘子知道这三个人里是戴面具的男子说了算,因此只拿眼睛瞧着太子。
太子没有吭声,与元宝一齐往楼上走去,溶溶只好跟上去。
等他们三人落座,底下的船夫一声吆喝,画舫便缓缓往湖心去了。画舫的阁楼着实风大,但因着居高临下,景色的确比站在湖边看美多了。
溶溶从来没在东湖游玩过,只是跟春杏出门置办东西时远远路过。东湖这片除了有钱的公子哥儿,还聚集着许多登徒浪子,他们没钱包画舫,只能站在岸边远远窥一窥美貌歌姬的好颜色,饱点眼福。这种烟花之地,良家女子都是敬而远之,绕道而行。
“两位爷想吃些什么?”红衣小娘子问道。她见多识广,已经瞧出这衣饰华贵的一大一小是对父子,旁边这女的衣饰穿着都是大街上常见的,应当只是个丫鬟。
“想吃什么?”太子望向溶溶。
溶溶正百无聊赖的坐着看湖上的风景,没想到太子会叫自己点菜。那小娘子显然也没有料到,不过金主这么说,她自然切了笑脸凑过来:“姑娘想吃什么只管说,别看画舫小,来这里的都是有身份的贵客,嘴刁着呢,都说我们这里的厨子比会宾酒楼也不差的。”
“这里风大,捡拿手的冷盘上四个,果品点心也可四样,咸口甜口都要有,”溶溶想了想,又问,“可有锅子?”
“有的,羊蝎子、羊杂都有。”
“那就端个羊蝎子上来,汤里头多窝些山药和萝卜。”溶溶道,“可有什么喝的?”
“咱们这里什么酒都有,女儿红、猴儿酿客人要的最多,杏花白、寒谭香、桑落酒也有。”小娘子看看元宝,又道,“若是三位不想饮酒的话,就只有雪梨汤了。”
“那就温一壶雪梨汤,再温一壶杏……”溶溶下意识地想为太子点一壶他喜欢的杏花白,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忙收了声,转头问道,“公子要喝什么酒?”
“杏花白。”
溶溶默默别过目光,料想只一个“杏”字应当没什么,杏花白本是名酒,她纵然自己喜欢杏花白也是可能的。
“菜一会儿就上,我们这儿有姑娘,也能唱清曲儿,三位要不要?”
“要!”元宝大声道。
元宝要听,太子当然不会反对,“找你们这嗓子最好的姑娘,唱段《清平乐》吧。”
“行,这你们可来对船了,这东湖最好的嗓子就在我们船上。三位稍等,我这就叫人上来,保准唱得跟黄鹂鸟一样动听。”
红衣小娘子下去船舱传菜,阁楼上只剩下太子、溶溶和元宝。
元宝想是困了,也不好好坐着,窝在太子身上。
溶溶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一大一小,只觉得如梦似幻。上辈子她在东宫里呆了那么久,也从未和太子泛舟同游,如今她成了一个与东宫毫不相干的小丫鬟,居然跟他一起在东湖的画舫游玩。这老天爷,是专门来作弄人的么?
“公子,唱曲儿的岚音姑娘来了,她可是我们东湖上嗓子最好的姑娘了。不过,岚音姑娘唱一曲要十两银子。”
溶溶听得暗暗咋舌,心道自己辛辛苦苦做一个月的火腿也挣不了十两银子,这姑娘唱一支曲子就十两银子,也不知道到底有一副怎样的好嗓子。
太子微微颔首,元宝因为要听曲了,精神地坐直了身子,眼巴巴地望过去。
红衣娘子见他爽快应下,忙让出身后那个戴着鹅黄色斗篷的少女,少女手里抱着琵琶,盈盈上前来拜。这位岚音姑娘长得颇为清秀,竟然不像烟花女子,一双大眼睛朗若明星,眉目间隐隐有一种书卷的清气。
“捡一支你拿手的便可。”太子道。
岚音姑娘颔首,抱着琵琶坐到一旁,稍事调音过后,一串清音倾泻而出,如珠玉相撞,又如泉水叮咚,令人忘忧。
溶溶只听这琵琶声就知道,为什么人家值十两银子一首曲子了。
在这空灵悦耳的琵琶声中,岚音姑娘缓缓开了口:“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
清平乐本是汉代乐府歌曲,唐代时被收入教坊曲目,岚音唱的李白填的那一支,说的是秋夜里,宫墙里的女人独自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的愁绪。
“……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岚音的声音像是有妖力一般,狠狠抓住了溶溶的思绪,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在宫中的日子。人人都道皇宫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可只有进了皇宫的人才知道里面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
三千佳丽,只为皇帝一人,博得君心,可以一步登天,得不到君心的呢?比起那些一生都见不了皇帝一面的女子,景溶或许是幸运的,可她十二岁进宫,就被敬事房的人灌了绝孕汤药,后来侥幸得宠怀孕,下场又是何其凄惨?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