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都在,我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春杏倒是大方,溶溶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点都不含糊,“姑娘,侯府比咱庄子上还富贵吗?”
溶溶见春杏那般好奇,笑着点了头,“侯府比这里大许多,不过,我倒觉得庄子上自在些。”
春杏眨了眨眼睛,显然不信溶溶的话。
“我躺一会儿,春杏若是没有别的事忙,就在外面等我,有事我会叫你。”
“是,姑娘。”春杏拉拢了房门,高高兴兴地做到廊下的凳子上去了。
等春杏出去了,溶溶又重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枯坐了一会儿才脱了鞋袜,抱着汤婆子坐在榻上。
她现在的心情有一点微妙。
这一回她不要命似的吃药才争取来到温泉庄子的机会,心里想的是过来见一下那个四岁的小皇孙,可即便她不肯承认,其实心里还是盼着见太子的。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忍不住想,他会想起景溶吗?他想起景溶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然而今日真正见了他,她又死心了。
方才在庄子门口,她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还是小皇孙说话的时候,太子才往这边看了一眼。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疏离,跟从前的他真是没有半分区别。别说她现在改头换面,就算是景溶重新站在太子跟前,他也不会多看几眼。
溶溶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一阵敲门声把她吵醒。
“姑娘。”在外喊门的是春杏。
溶溶回过神,飞快起身理好仪容,发现自己的眼角是润的,忙拿帕子轻轻一拭,上前开门。
门外除了春杏,还站着庄子的管家。
见溶溶出来了,管家上前赔笑说:“世子爷吩咐姑娘去膳堂为贵人侍膳。”
“侍膳?”溶溶有些疑惑,方才她失了大礼,谢元初应当不会再喊她出去才对。不过旋即振奋了一点,这一次过去侍膳,她一定要好好瞧一瞧小皇孙。
管家一脸愧疚,“庄子上的丫鬟手脚粗笨……”
话没说完,溶溶就明白了,庄子上的丫鬟多是春杏这样买回来的农女,并未受过良好的训练,以往侯府来人都是大队人马,轮不到她们近身伺候,偏这回太子和谢元初都是轻车从简,因此人手不足。
方才躲在屋里掉了一抹泪,溶溶的情绪早已平复了,宫里出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喜怒不形于色。回想她在府门前那番作为,若在宫里只怕腿已经叫人打折了。
丢人一次可以,丢人两次可不行。因是要去御前伺候,溶溶又回屋换了身衣裳,稍微打理了一下妆发,便请管家领路过去。
天儿太冷,谢元初特意在温泉池旁边的亭中设宴。温泉池边热气袅袅,无需用炭炉便已经暖意融融。为了隔绝水汽,别出心裁地在亭子临近池子的三面都摆上了矮脚纱屏。
溶溶赶到的时候,菜式都已经上齐了,然而令她失望的时候,亭中只坐了太子和谢元初。蓁蓁正在为太子布菜,谢元初身边则是庄子上一位年长的丫鬟在布菜,但见她脸庞紧绷,显然是十分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已经出了错。太子与谢元初正在交谈,溶溶默默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丫鬟的肩膀,那丫鬟见是溶溶来了,脸上的表情如蒙大赦,喜不自禁地将筷子递给溶溶,躬身退下。
谢元初见溶溶来了,眉眼间的笑意也浓了些,他也是讲究的人,除了蓁溶二姝,寻常不让旁人近身的。
“偌大的侯府,居然还缺人。”太子漫不经心的举起杯子,朝谢元初晃了晃便饮了下去。
谢元初端起酒杯,亦是笑,“我哪会想到你不带人,反倒用起我的人来了?”
“用你的人怎么了?舍不得?”
谢元初稍有一滞,吃不准太子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想到太子是在向他索要蓁蓁和溶溶,可这个念头一出他立即便摇了头,绝对不会。不过如果太子说的是真的,那么皇后娘娘交办的差事倒是了了。
这一瞬间的迟疑过后,谢元初脸上戏谑不减:“你要,自然给,想要谁……”
谢元初话还没说完,蓁蓁手上夹菜的筷子就落到了地上,谢元初的目光立即落到蓁蓁身上。太子倒是面不改色,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
溶溶不动声色提着酒壶往太子身边靠拢一点,替他把空杯子斟了大半的酒。
蓁蓁跪在地上,伸手捡起筷子,不敢抬头。
太子自是不会因为这种事发话,谢元初无奈地说,“下去吧。”
蓁蓁朝太子和谢元初各拜了一拜,垂头退出亭子。
亭中便只剩下太子、溶溶和谢元初三个人。溶溶站在旁,见谢元初冲她略微点头,便知谢元初让她专心为太子侍膳,不必管他了。
“你当真有闲情,身边的丫鬟都被你宠得没有规矩,侯夫人就不管管你?”听着太子与谢元初的玩笑之言,溶溶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因为他与谢元初自小有兄弟的情分,所以才会在谢元初跟前露出这般闲适态度。她从前虽在太子身边呆过,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一向是疏离的、淡漠的,甚至可以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谢元初今日觉得有些丢脸,身边两个大丫鬟接连在太子跟前失礼,可一想,溶溶身子弱,蓁蓁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的戏言害怕自己把她送出去,琢磨着琢磨着又怜惜起来。
太子不是外人,调侃两句也就罢了。谢元初在太子跟前与他素日的做派差不多,听太子这么说,并不以为恼,“侯府哪里比得了东宫,人少不用严刑,掉了筷子算什么,便是砸了盘菜也算不得什么。”
砸了盘菜?
溶溶眸光一动,忽然想起她前世初见太子时,也是为他侍膳,畏惧他的眼神乱了步伐,撞倒了传膳的太监。她记得那瓷盘摔在金砖地面上,清脆响亮,满宫室的宫人跪了一地,太子悠悠看了一眼地上了狼藉,脸上的表似乎缓和了许多,说了句“过来”。
正是因为这句“过来”,她在他的身边一呆就是十个月,直到死。
现在想想,若是他当初没有说这句“过来”,她兴许会同其他三位司寝宫女一样,被完璧送回宫中,虽然会被打发去浣衣局,却能保住性命。
溶溶目光一动,忽然发现今日摆在太子几案前的,居然前世她撞翻的那一盘八宝豆腐酿,天下怎有这般的巧合?溶溶念想间已经将手伸向那道八宝豆腐酿,然而鬼使神差的手腕一绕去夹了旁边的干烧鹿筋。对溶溶而言,避开那道八宝豆腐酿,就是远离前世的噩梦。
“……今儿不带元宝下池子玩玩吗?”谢元初问。
“出宫前御医特意嘱咐了,说这里的温泉对他来说烈性了些,一会儿让福全差人打两桶回屋加些井水再给他泡。”
“你倒是细心。”谢元初道,他放下筷子,起身道,“走,更衣,我让人备了茶点,咱们去池子里边泡边吃。”
“也好。”太子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溶溶收起筷子退到旁边,默然垂首。
亭外有太子殿下的亲随,应当是不必她服侍更衣的。太子在寺中居住多年,身边向来是不留丫鬟近身伺候的。
如今跟随在太子身边的,仍然是当年景溶在东宫时就跟随太子的福全。
福全今年三十多岁了,他原是坤宁宫里的小太监,当年太子出宫去大相国寺时,皇后娘娘点了福全同行,十几年来一直在太子身边伺候着,如今是东宫的掌事大太监。
见太子预备去泡汤,福全朝亭中的太子望去,准备上前伺候。
偏太子目光未动,依旧坐在亭中,漫不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亭中除了谢元初,便只有溶溶,他这句话自然是问溶溶的。
溶溶不知自己哪里得了他的留意,但他既已问起,溶溶只得上前跪下,“奴婢薛溶溶。”
太子的目光明显闪了一下,只是谢元初坐在侧边,溶溶跪在地上,福全等人站在亭外,都没有留意到他的怔忪。
“更衣吧。”太子抛下这简短的三个字,当先起身往亭外走去。溶溶一时怔松,望向谢元初,谢元初眸光晦暗不明,见溶溶望过来,只朝她点了一下头。
溶溶只得跟在太子身后,往更衣的地方走去,走下凉亭台阶时,溶溶和福全的目光碰了正着。
福全的脸庞比起四年前老成了许多,眼角的细纹也添了不少。他看向溶溶的目光有探究,更有几分玩味,不过他的性子还是如当年一样和善,溶溶路过他身边时,听到福全小声叮嘱说:“手脚轻些,别闹出动静就好。”
太子素来喜静,只要不闹出动静,他不会动气。
溶溶感激地朝福全一笑,随太子走进温泉池旁边的大屏风。
这里并未搭建专门更衣的屋子,只是用一道巨大的屏风隔出了一个更衣的位置。毕竟,这里密布着十余个温泉池,修建任何屋子都会太过闷热,反倒是摆屏风更为合适。
谢元初望了一眼屏风后显露的身影,走下亭子的台阶,小声问福全:“这是唱的哪一出?”
“世子爷,我跟你一样,是棒子面煮葫芦,糊里糊涂啊。”福全望着那道屏风出神,听到谢元初的声音,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说他是动了凡心吗?”谢元初说出来自己也不太相信,只疑惑地看向福全。
福全不动声色,“谁知道呢,不过老奴觉得,就是真神也有下凡的时候。”
谢元初方才随口一问,没想到福全居然这么说。当真动凡心了?他一时难以置信。
溶溶和蓁蓁都是他在侯府中精挑细选的美貌婢女,尤其溶溶,清丽脱俗,似仙而非仙,近妖又非妖,甚是貌美,是谢元初这般见过世面的男子都觉得动人的女子。可是……那是太子啊,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他可能为溶溶动心吗?
福全脸上看起来毫无波澜,心里的震动不比谢元初小,人人都说他是太子的心腹,可太子现在心里想什么,他也是吃不准的。太子不近女色人人皆知,东宫里留下来的都是平日伺候皇孙的,太子的日常一应事务都是福全打理,今日他却破天荒地让谢元初的婢女伺候更衣。当然,福全心中隐隐也有个猜测,只是他觉得太虚妄了,实在没有讲出来的必要。
第10章
溶溶默默随太子走到屏风后,太子顿住脚步,背对着她摊开了手。溶溶垂眸,默默上前为他更衣。
其实太子并不是从来都不让女人近身伺候的,景溶在东宫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是她服侍太子更衣。因此,不需要福全叮嘱,溶溶也能做好这件事。他所有的衣饰都是尚衣局量身剪裁,只不知为何他总喜欢把腰带扎得紧些,因此解腰带时需万分小心,尤其需要控制力道,既不可用力太大冲撞贵人,亦不可不使劲。这中间的拿捏分寸,不是做惯了的人是无法把握的。
因此方才福全只说叫她手脚轻些就好。
溶溶心无旁骛,上前替他取下玉冠,一头乌发散散垂了下来,带着一点点微曲的弯度。溶溶拿着梳子梳理了几下,将他的头发用一根簪子别好。
然后便是更衣。
溶溶绕到他的身前,屈身去解他的金玉琥珀透犀束带,果然,这腰带如从前一般扎得紧,将他的腰身拉得极窄,溶溶本可以直接取下来,想了想,使了傻力气去解,费了一下劲儿才把束带解开。
外袍落下,接着是亵衣亵裤,一个宛如玉雕般的人昂然站在了溶溶眼前。溶溶深敛眼眸,默然替他搭上浴衣。偏生她那般小心,还是不小心蹭到了巨龙,她对这玩意其实很熟,然而每一次相见都让她心有戚戚。溶溶将头埋得更低,默然退到一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子看她的目光微微发冷。
等太子穿着浴衣出来时,谢元初已经更衣完毕候在屏风外了。
“走,带你瞧个新鲜的玩意儿。”谢元初的目光飞快地从溶溶身上移开,一脸神秘地朝太子挥了挥手,太子脸上的冰块稍溶,露出一个散漫的神情,跟随谢元初往边上的一个温泉池走去。
那温泉池与这边的池群隔开一阵,单独在一小块山石之后,还没走近便能闻着阵阵葡萄的果香和淡淡的酒味。
走近了一看,只见池子呈深紫色,好似一个巨大的葡萄酒杯。
“前儿府里得了两桶大食过来的葡萄酒,喏,全在这里了。”
太子斜睨了谢元初一眼,淡淡点评了四个字:“暴殄天物。”
谢元初不以为忤,反是笑,溶溶也听出来听到太子说得厉害,却毫无责怪之意。
只听谢元初犹自辩解,“何为暴殄天物?好东西只要是落到了值得欣赏的人手中,便不是暴殄天物。世人只知葡萄酒珍贵,却不知其甘而不捐,冷而不寒之精妙,这两桶葡萄酒进了我的池子,不比进那些酒囊饭袋的肚子强?”
“将来若是有人参我酒池肉林,你可得站出来把你这番话再说一遍。”
“肉林?说的是我吗?”谢元初揶揄道。
“滚!”太子被谢元初说得笑了,解开浴衣。溶溶上前接过他褪下的袍子,低头伸手扶他缓步进了池子。这一低头,又瞥见了某处。此时那里并无甚反应,只是寻常模样,光是如此便足够伟岸。溶溶想起被他折腾那些夜晚,双颊立时便红透了。谢元初瞧出她的羞涩,将浴衣放在溶溶手上,含笑转过身避开她的目光,与太子在温泉中相对而坐。
溶溶将他们俩的浴衣都挂在了旁边的屏风上,又将福全送过来的茶点捧到池边,为太子和世子倒上香茶,然后跪坐在旁边。
太子和谢元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有谈什么公事,只谈些风花雪月,谢元初虽是武将,却最善此道,两人说得颇为投机。溶溶只在旁边默默伺候着茶水和点心,倒也无碍。
谢元初眼见气氛越来越放松,悠悠转了话锋,“此番回京我听母亲说起一事。”
“何事?”
“皇后娘娘近来频频召见各府贵女,想是……”谢元初斟酌了一下,仍然找不到一个好的词语,只能生硬的说,“想是殿下好事将近了。”
“好事?”太子的脸氤氲的葡萄酒池的水汽中,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听见了好事,“诸位皇弟都已经大婚,自然也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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