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可以用膳了。」帐门被拉开,原来是一名手下前来提醒用膳,刘御停笔,思索后站起身:「知道了,老样子,到外头和弟兄们一起吃。」
「是!」来人用崇敬的眼神望着刘御,只因自燕城战事以来,刘御都与众将士们同食,不似其他将军高高在上于各自帐中用膳,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又有日日同食的情分,使得虽然刘御的气质是将军们中最冷傲的,但和兵士们的感情却是最好的。
「今日各帐有何异动?」刘御一边例行询问,一边跨出帐门,外头夜幕已升,寒风刺骨,但看着不远处将士们升起沟火正抱团取暖,一群人穿着盔甲边嬉闹边吃军粮的模样,便无端升起一股暖意,周身冷冽的气质也染上一丝温和。
「弟兄们都在说今日太子妃带了一名女子入营,都在猜那人是何方神圣……不知会不会也是太子殿下的女人……」手下尽责地解释,刘御下意识地立马否认:「不是。」
忽然被斩钉截铁地反认,手下一楞,低声反驳:「是真的!手下人都在说,那人似乎怀孕了!在生产呢!不少人都看到了从下午至晚上好几桶血水从营帐里送出来,家里有婆娘的都知道,这不就是女人生的时候吗……」
话未说完,手下只见原本站在前方的将军忽地停下脚步,脸色阴沉地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周身气息冷冽如冰,双手青筋暴起握拳,喝问道:「你说什么?」
手下惊吓一瞬,仔细一看,将军的手似乎还微微颤抖着,摸不准将军的意思,手下楞楞道:「我说……」
还未说完,却见眼前人一个闪身,倏地消失在眼前。
「将……将军?将军!」手下人傻了,环顾四周,哪还有刘御的身影?
*
夜色深沉,晚膳也没吃的洛霜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面容惨白的女子,眼眶微红,对方一向灵动澄澈的双眼如今紧紧闭着,也不知此生能否再次睁开。
「你为什么这么傻?」洛霜鼻尖一酸,再次看向洛光留给自己的信,信中交代的是洛光最后的心愿,也是她这么做的理由。
「小霜,
对不起。希望你看到这封信时,千万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看在我们多年的姊妹情谊上,希望你能帮我这一次。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终于从刘御口中明了他真正的心意,他家破人亡,受圣上所忌,不能有后,故不愿耽误我。可小霜,你还记得在风铃祭前我们曾聊过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吗?我当时便说过,我不在乎他是皇亲国戚或一介布衣,只要深爱我,只要我深爱,我便义无反顾。既然刘家注定不能有后,那我便成全圣上,自断后路,此事若成,我再无生育可能,如此一来,虹都断无人家愿意娶,举国望去,最合宜的人,不就是不能有后的刘家吗?届时,再请小霜请求太子殿下为我求得一纸婚约,他便再无推託可能,之后再将绝子之事归咎给圣上即可。我是不是特别有谋士之才?可若事与愿违,我便当我命该绝,还请小霜将此信中信转交刘将军,就当我们今日之后恩断情绝,天涯各路,我纵身死,亦无憾。
最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多言一句,我于生死之间回顾多年姊妹情分,竟不觉生死重于情义,我若如此,你若如此,洛雪又如何?
洛光」
「太子妃,刘将军求见。」忽地,一声传唤令洛霜回过神,她擦了擦泪痕,看了一眼床上的洛光,转身朝外走去,外头,寒风刺骨,一人临风而立,坚毅挺拔,宛若初见,她定了定神,语气尽力平静:「将军有何事?」
「洛光姑娘何在?刘某想见她一面。」刘御望向洛霜身后遮的严实的帐门,心中没来由地慌了神。
「你走吧。她现在不想见你。」洛霜的语气冷若冰霜,想尽力完成洛光的愿望,可双目却忍不住红了。
「我现在就要见她!」遭到拒绝,刘御心中疑虑更盛地沉下脸,不管不顾地绕过洛霜,直奔帐内,这次,洛霜没有阻止,只是抬头望向夜空,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本就不强烈的阻止之情消逝殆尽,空馀冰冷与绝望。
就让他们待一会儿吧,也许,真的是最后一面。
*
一进帐门,浓郁的血腥之气瀰漫整座营帐,即使是在浑身浴血的战场也面不改色的刘御,这一次,面容中终于浮上一抹名为惧怕的情绪。
从帐门口至床边,刘御的步伐因为不可置信和不愿承认而走得缓慢,直到面容苍白的女子印入眼中,不久前还温存过的红唇此刻苍白如纸,带着一丝病态的青紫,看清的瞬间,刘御身上所有的力气全被夺去,他霍地跪了下来,颤抖着握住床上之人的手,温度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冰冷寒凉。
「怎么回事?洛光,你怎么了?」像极牙牙学语的婴孩,刘御懵懂地开口。
无人应答,诺大的营帐内,刘御甚至没有听见洛光的呼吸声,他顿觉难以呼吸地心痛。
「为了你,她吃下了半株绝子草,明日天亮之前再不醒,便永远不会醒了。」背后,太子妃的声音传进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埋怨和沉沉的哀痛,刘御愣愣地听着,跪在床前,将洛光的手靠在脸旁,似乎想将温度传递过去一些。
「这是她留给你的信,你……自己看吧。」接过太子妃递来的信,刘御的眼眶竟不知不觉红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刻,却沉默而坚决地滑落脸庞。
刘御拆开信,一字一句决绝之语印入眼中,令他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刘将军,
此生你我有缘无分,若有来生,愿你我山水有相逢。今生,我会如你所愿,再不打扰你,回到虹都,找到好的归宿,只是万两黄金不必,洛光只愿此生你我不必再见。救命之恩,我救了你,你救了我,来来往往,也已偿清。将军对我最大的祝福,便是此生不再打扰,否则我一个想不开,便会再缠上你,届时,你可再也甩不开我了。将军馀生漫漫已许国,再难许世间女子,惟愿从今往后,将军守卫边疆、名传千古、身体安康、无病无灾,此后你我相见无期,各自安好。天涯路远,此情至此已是陌路,此生勿复相见。
洛光绝笔」
这是什么?
你是不是打算说着此生不再相见之语,自己一个人默默死在这无人问津的营帐里?
刘御将纸揉成团,愤怒、震撼、伤痛已极,无力又懵懂,不像一位坐拥千军的将军,而只是一名对抗不了命运的凡人,他哑着声音流着眼泪问:「我该怎么办?」
洛霜看着失态的刘御,本已擦去的泪痕又再次滑落,说不出话来,只能道:「她会醒来的,她一定会醒来的。」
刘御定了定神,握住洛光的手,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安慰自己,坚定地道:「对,你会醒的。」
「等你醒了,我娶你可好?」刘御牵着洛光的手,声音温柔,目光满是柔情,彷彿眼底心中都只有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是洛霜从未见过的模样。
饶是说出床上之人梦寐以求的言语,营帐内却还是寂静无声,无人回应,此情此景,令洛霜鼻子一酸,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过了良久,洛霜再次转身,见刘御如雕像一般维持着姿势,彷彿等待着洛光的回答,在心中轻叹一口气,转身出帐。
或许,此时此刻的洛光会更希望刘御陪着她。
*
亥时,峰城内,夜幕低垂,一座毫不起眼的民房里,两女一男被绳索綑绑在一起,嘴里被塞着一块破布,浑身灰溜溜的都是赶路时沾染上的土壤砂石。
「小雪,你没事吧?」男子使劲吐出口中的布,担忧不已望向身边的女子。
「傅林,我没事。」女子有样学样终于吐出口中的布,喘了喘气后微笑摇头,随后着急问道:「萦姊,你怎么样?」
三人正是傅林、洛雪和洛萦。
「我没事。」洛萦亦十分狼狈,但神情依旧淡定,环视周围一圈,小声问:「这里到底是……」
「我猜想,这里大概是周天恩的私宅。」傅林猜测着,洛雪和洛萦俱是一惊,洛雪疑惑地问:「太子殿下?他为什么……」
话音未落,似乎是想起什么,洛雪露出明了而悲伤的神色陷入沉默,傅林轻叹一口气:「你想得不错,周天恩……是想为霜姊报仇吧。」
洛雪惨淡一笑,抬起头不让眼眶中的泪水落下,视死如归轻声道:「若真是如此,一命抵一命,我赔给他便是。」
「小雪!」傅林和洛萦不约而同面色一变,不赞同地皱眉。
就在这时,民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寒风顿时窜入屋内,冷意森森,来人一身黑衣,背后还有数名黑衣人,其中一名背着一个麻袋套住的人,一位则空着手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眸望着屋内的三人。
「带走。」为首之人一个手势,空手的黑衣人行动迅捷地将傅林、洛雪和洛萦分别套上麻袋,三名黑衣人便将三人如货物似地背在肩膀上,走入黑夜之中。
*
洛霜回到太子营帐内,见周天恩已睡下,楚沐坐在一边守着,楞楞望着床上的人,思绪似乎已飘远至不知何方。
「师傅,周天恩可吃晚膳了?」洛霜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皱起眉问,楚沐回过神,见洛霜面有疲态,想着她刚经历过爱人的生离死别,又紧接着遭遇亲人的命在旦夕,心有不忍,柔声道:「他吃过了,这饭菜是他特地命人留给你的。」
「我吃不下,师傅你吃吧。」洛霜放下心,走至床上探看周天恩的情况,确认没有发烧,脉象稳定后,便呆呆地握着周天恩的手。
人生总有那样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无力又渺小,改变不了命运的轨迹,只能向上苍祈祷。
不是相信上苍能帮助自己,而是发觉除了祈祷,自己竟无事可做。
「吃一些吧。事已至此,你可不能倒,否则谁来照顾太子殿下,谁来照顾你姊姊?」楚沐轻声劝道:「生死有命,身为医者,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师傅,你有没有曾经有一刻,体会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洛霜轻轻转头望向楚沐,眼有泪光询问。
「自然。人生在世,总会遭遇许多极便拚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事。年少时,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视之如父,却亲眼见他惨死于我师妹手中,却无力挽救……」年少的回忆涌入脑海,事过境迁,此刻的楚沐终能露出一抹释怀的笑意,潇洒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世间之事,缘起缘灭,若风云际会,留不住、挡不下,唯有珍惜当下,不负故人,方得自在。」
「珍惜当下,不负故人……」洛霜喃喃重复着,死灰般的双眼渐渐恢复神采,她想起洛光留给自己的绝笔信,一字一句,饱含她对世间最后的眷恋。
她说,她于生死之间回顾多年姊妹情分,不觉生死重于情义。
她若如此,我若如此,洛雪又如何?
洛霜忽地站起身,走至饭菜桌前,坐下,沉默用饭,楚沐虽不明所以,却从她的眼中认知到一股坚决,他放下心,欣慰一笑。
亥时将过,子时将至,洛霜用完饭后放下碗筷,望向楚沐开口:「师傅,这里交给我吧。今夜我与周天恩有事要问问『故人』,还请师傅替我照料洛光的情况,她现在和刘御待在一处,若醒来,一定要立即告知我。」
「好。」楚沐很快应诺,见徒弟眉宇尽是决心,放心地离帐而去。
洛霜看着楚沐离开的背影,在心中反覆咀嚼楚沐与洛光的话,忽地微微一笑,只因她明悟到,无论如何,有些话,她必须得亲自问清楚。
如此方能,不负故人,不负自己,不负过往十多年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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