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阿措所说地点的周边半里之内,游人渐多,熙熙攘攘。沿路摊位出售萤灯、荷花、泥婴之类,叫卖声都是吴侬软语,外乡客听来虽不十分懂,但也能觉出几分悦耳。荷花有折枝浸在水桶中者,有连根养在小瓷皿中者,红红白白摆了一地,没有多少清高气韵,倒是一派欣欣向荣,鲜活可爱。琳琅俯身去挑选荷花,见它们或含苞待放、或半开半合,便道:“您这花摘得好像不是时候,瞧,都没开好。”
“今天二十叁,明天二十四才是荷花生日。拿回家放一夜,保准开。”
“为什么不香啊?”
“这里人忒多,有香味也闻不到哪!您拿几朵回去,放安静屋子里,早晨醒过来,透窗过香,跟住到了太湖边上一样。”小贩信誓旦旦。
琳琅带着笑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笙管铙钹之声,原来是路当中一队人马打着仪仗奏着乐缓步而来,将弹弓、樊笼、鞍辔、衔勒、球杖等等,送往庙前。琳琅见那些猎具马具都崭崭新,做工精巧如玩器,周围人不住指点议论,某物是甲家所献,某物是乙家所献云云。——这是近世不成文的习俗,每年一度的龙王庙会前,由地方官府牵头、豪绅名流奉陪,出资定制戏玩,大张旗鼓地供到神像前,说是为了讨神明的欢心,更多却是为了在乡里出风头。
待这队旗鼓终于过完,琳琅手里拈了一朵没来得及付钱的花,看热闹时不知不觉被人潮裹挟向前,已经离了荷花摊子十步外,中间都是摩肩接踵的人,哪里还能回得去。她想一想,隔着十几人轻轻弹指,将两枚铜钱打在那小贩手背上,在对方疑惑地左顾右盼时笑了一笑,随着人流继续向前了。
神殿前露台上扎了乐棚,点了二十四盏纱灯,将黄昏的天色照得如同日中。花团锦簇的露台中央,杂剧舞旋轮番演出,调丝品竹,连绵回环,方才献神队伍的音乐与之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琳琅驻足观看了片刻。台下拥来挤去,几有万人空巷之势,孩童们如同泥鳅一样在其中钻得此起彼伏,不时踩到她的衣摆,眼看一件缃黄长衣要不成样子,她便微提起裙子,穿过一阵呼朋引伴“你在哪里”的叫喊,往人群边缘走。
琳琅逐渐意识到,她在循着一缕花香走去,随着她绕过神殿、走进后院,清新气息终于毫无遮拦地袭人而来。那是一池红莲,不知怎么竟提前盛放了,艳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夏风吹过,几只蜻蜓抱定卷成尖角的新荷叶,随风翻了个身。霍啦一声,灰喜鹊从沿墙种植的白杨树冠里飞出去了,厚重叶丛在它身后转瞬合拢。
后院都是青砖墁地,旁边两排厢房被树荫笼罩,大多落了锁,琳琅信步走近一间木门虚掩的屋子,推了一下门。——这下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门口站住了。屋里坐了一地人,带了面具,穿着各色衣服,原来是一班演戏的俳优。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持了一卷书,在中间踱步,竟是个讲课的样子。
“打扰了。”琳琅道了声歉。
“姑娘是来躲清静了?”书生并不意外,转过脸来,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倒熠熠闪光。他含笑道,“如能忍受在下聒噪,请进来休息片刻,这里有座位,有清水。”
“多谢先生。”琳琅跨过了门槛,寻了个角落坐下了。
这先生正在分说傩的要点,道:“今日这场傩,乃是压场子的重头戏。扮洞庭龙王的梦蛟,他的剑法我看了,没什么毛病,可谓似越女、赛虞姬;你们饰演派子,助他驱魅除妖,亦不可或缺。”话锋一转,“你们要记得,洞庭龙王为世人驱除孽龙,功在千秋,大家心里应当虔敬起来,万万要认真对待。”
那班少年齐声道:“临川先生说的是。”
“洞庭龙王。”琳琅轻声道,然后莞尔,心想:看来是哥哥降服烛九阴那件事了。
前殿隐隐的丝竹管弦声停住了,艺人们乃去往殿前演出那作为重头戏的大傩,在门口依礼退让,鱼贯而出。琳琅见一个人落在了最后,立起身却许久不动,目送同伴离去后,静静地坐回了座位上。
琳琅上前问道:“你为何不同他们一块去呢?”
许是因为戴着面具?对方的声音有点发闷:“我扭到脚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摘下面具,现出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庞,因为消瘦,眼窝有点深,颧骨也稍显突兀了些,“本来是定了我演洞庭湖君的。”
琳琅道:“……不开心啦?”
“你们为什么都以为我心里不舒服啊……”少年声音细细地说,褐色眼睛柔软地看着地下,“我们戏班前阵子在杭州的红街神女庙演杂剧,可是苏州的庙会才是这一带最重要的,每年的这几日大家会从四面八方来这里献艺,演好了一年都有名气。临川先生要我演大傩里龙王,其实我心里很怕的,怕自己在台上紧张起来搞砸。昨天我不小心扭了脚,大家很着急,这时候梦蛟来了,他那么厉害,被那么多人看着还是自自在在的,又愿意跟着我们坐船到苏州,我其实是高兴的。他的剑舞得好看极了,你想看吗?”
琳琅道:“人太多了,我便是想看,现在过去怕也只能看后脑了。
“嗯,我知道一个地方的视线很好,一点都不挤的。”少年再次站了起来,“我可以给你带路的。”
琳琅道:“那就谢谢你了。需要有人扶你吗?”
“不、不用了。”少年慌乱道,“我用一只脚跳着也能走路的。”少年引路的目的地是一座偏殿,他单脚跳着,时不时左扶一把西靠一下,看上去难免有几分滑稽,可是动作轻盈得像一只芦苇梢头的水鸫。在一道台阶前边,他停住了。那些台阶是用青石条铺成的,每一层都相当高。琳琅再次道:“让我扶你吧。”
少年双手在衣襟上蹭着:“不太好吧。我听人家说男女有大防,我、我又是个唱戏的。”
“我这样说你别生气,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孩子呢。”琳琅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掌心向上,无声地等待着,“来。”
少年迟疑着,把蒙着一截袖口的手伸了过去。
偏殿地方不大,只有一张供着新鲜红莲的供桌,散放着几个蒲团。弥生推开窗户,把几个蒲团摞在一起放在窗边,坐在上面,恰好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主殿前的露台。他告诉琳琅:“这里是神女庙,虽然小了点,但苏州人也很喜欢这位治水的女神呢。”
琳琅轻声嗯了一下。
少年道:“我叫弥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迷’?”
“我生在弥水边,所以叫弥生。”他等了一刻,仿佛鼓足勇气,“我能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吗?”
琳琅没有答话。后院杨树森森映入殿中,一屋子都是凉透骨的翠影。供桌上香火花烛林立,红莲沾着水珠,花形硕大饱满逾常,衬得那面檀木长生牌位越发单薄纤细。其上金粉刻字,在酥油灯的光里有些模糊,琳琅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天盛元真神君讳清之神位。她终究是垂下了眸子,手里那朵荷花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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