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宸颔首:“殿下是识货的行家。”
张羽怅然道:“《山海经)》说,昆仑之虚,在西北,为天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其外绝以弱水之深,又环以炎火之山。凡人之中,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我因经商去过一次西北,特意到昆仑山下游览,却只看到了雪山冰川。想来羿身死既久,弱水也干涸,炎火也熄灭,世间也只剩传说了。”
“掉书袋!”七公主点了一下张羽,“幸好今天嫦娥仙子没来,不然你这书袋掉得可真要戳人家心窝上了。”
“嫦娥清冷,不爱凑这些热闹,”芙宸说,“大家也就不必在意了,说到喜酒,今天是七公主大喜,我还带了些许自酿的薄酒助兴,七公主不要嫌弃。”
琳琅笑道:“我不嫌弃,先给我尝一点儿。”
芙宸对随行女童道:“折一朵烛夜来。
女童笑嘻嘻的,从臂挽的花篮里择出一朵含苞的花来,递与琳琅。那花其貌不扬,花瓣四出,花色深红,径约寸余。
琳琅持花晃了晃,花便开了,形状像是酒杯。她从中抿了一口:“好酒。”
“这叫瑞露酒,喝起来甜后劲儿大。不过殿下一向千杯不倒,还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不要紧,贵精不贵多。”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两句唐诗忽然飘来,琳琅闻声抬头,面前站了一位陌生仙人,外貌自然青春俊美,却看不出实际年龄,想也是观礼的宾客。他彬彬有礼向芙宸道:“在下闻酒香而来,可否也得赐一杯?”
芙宸笑道:“原来是嘉泽侯,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必客气。酒也不是私房的,请。”说着示意侍女斟酒,对琳琅介绍道,“这位是嘉泽侯,飞升上仙前做过人间宰相的。”
“这位是魔族公主殿下,仙子不必介绍了。”来者端了酒,又向琳琅道,殿下过我的杭州庙时,偏偏却不在杭州,事后才知道。当时未能相识,十分遗憾。后来听说公主玉成东海这一桩姻缘,实在令人快意、令人钦佩,原本的十分遗憾,又增十分。你我虽未见面,亦可以算作神交了。”原来他就是李长源。数日前,琳琅因为他曾在人间治水,故而拜谒过他的庙宇。
琳琅客气道:“张公子用情至深,自可感动天人,我不过因风吹火,何足挂齿。李侯过誉。”
“是公主功成不居。张公子已是腰缠十万贯,还愿得一心人,这等圆满好事,若不得贵人襄助,怕是很难很难。”李长源微笑。
“未若君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琳琅奉承对方,与他碰了碰杯。忽然间,她越过李长源的肩膀,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人。其实她只看到了那人的上半张脸,闪过了一瞬,一瞬之内,便重新淹没在人群中。眉目韶秀,眼眸剔透,活脱脱与她曾在苏州龙王庙所见的弥生一个模子刻出来。
琳琅眉心一跳:“那是谁?”
李长源回头望去:“你说谁?”
琳琅定睛望去,然而只见殿上殿下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方才一瞥之下的那张脸。“看到了一个人,像是我见过的一个凡人少年,待要仔细看时,却又找不到了。长得倒挺好看的。”琳琅简要描述,“奇了,此地是东海水下,怎么会有凡人?”
李长源思索了一瞬,道:“如真如此,公主殿下可要当心了,未必不会有心思歹毒之辈。”
琳琅却笑道:“我一介魔族中人,又何惧怕歹毒不歹毒呢,罢了,不若与君再饮叁杯。”
李长源举杯回敬:“幸何如之。”
待得酒阑,宾主的兴致却还远远未尽,一时没有散场的意思。琳琅寻了个空子告辞出去。她出东海时,太阳已经在西沉,余晖染透了半边天穹和万里层云,层迭的金红中,有大群的喜鹊向着天际飞了。
原来这一日正是七夕。
七月七日,金风玉露,织女牛郎越过银河一年一度相会的佳期。人间女郎瞻星列拜,祭祀织女乞巧,孩童则衣荷叶半臂,执新荷叶,在市井间结队行走,摇摇摆摆,与街边卖的魔合罗们相映成趣——那是七夕的节物,又被唤作“化生童子”,泥塑彩绘做成娃娃,憨态可掬,煞是可爱,惹得许多成年人也聊发童心,掏钱买下摩合罗模样的面具。华灯初上时分,灯笼铺的门口立了高架,挂了形形色色灯笼招徕顾客,其中一盏极大极亮的走马灯尤其吸引目光。那灯旋转着,灯罩上跃马挺枪的小将便仿佛当真奔腾了起来,头盔上的缨子也随之飞扬。
琳琅在苏州的街上漫步至此,不由也走近稍驻。看热闹的人多,她看了几眼,便向旁边让了一步,放身后的人观看。灯架对面恰有人也向同一方向移了一步,脸从灯后现出,进入她的视线。
琳琅目露讶异。这张脸上戴着面具,却不是今夕随处可见的摩合罗,而是一副颇为狰狞的鬼面,正是所谓柳毅面。
对面的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怔愣。他拉下了面具,“公主殿下。”四目相交,这个人轻声说。琳琅凝视着他。在光与影最为深刻的界限下,他的面容愈发明确,每一分每一毫,皆不似人间所有,若非他眉直而眼亮,气质清冽端正非常,这份美之于男子就未免太显绮丽了些。
琳琅旧伤被治愈,如今灵视敏锐如往昔,当即就将他认了出来。
“梦蛟。”琳琅说,“又见面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姓名?”
“与您两度邂逅,在下都有眼不识泰山,只把公主当做常人对待,生怕因此无意中冒犯过您,所以这次打招呼也是打得颇觉忐忑。不过,我早觉您风姿气度如许,不像是凡俗中人。”
“你真会说话,我倒不敢当了。”琳琅说,“世上仙子魔女不知凡几,你有什么理由确定是我?”
“那夜雨中与您同行,有幸见到令兄,我便觉得他眼熟,后来想起,我幼时有幸见过一次魔族大殿下,由此知道了两位的身份。”年轻人深揖为礼,“在下姓关,名梦蛟。
琳琅点头:“梦蛟得珠,寓意很好,是前程远大的名字。你是难得的少年俊才,称得上这名字。”
关梦蛟道:“名字都是家父所赐,至于我,却只是驽钝之才。您过誉了。”
“是你过谦了,我阅人多矣,尚未有如公子者,真的。”琳琅道,“我们走吧,不然老杵在这里,要妨碍人家做生意了。”
梦蛟一伸手:“请。”
两人走在路上,琳琅问:“我以为你应该和那个在龙王庙演过傩的戏班在一处,如何今晚有时间出来闲逛?”
“我寄宿在临川先生那里,但日常出入不与临川班一起。他们赶场登台演戏卖艺,都是自幼的童子功,远不是我能及得上的,除了那一次的应急,平日不会用我,怕要砸招牌的。最近班里又在为七月十五排演目连救母的杂剧,所以晚上就剩下了我一个闲人,我就索性出来闲逛。您看,这不是因为人生地不熟,逛着逛着就迷路了么。”梦蛟摊了下手。
“虽说迷了路,你看上去倒一点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慢慢问路,总能找回去的。何况这边街景着实有趣,行到好风好水的地方,沿途多看会儿景致,也算是不虚此行。”
“有趣吗?”琳琅笑了,“也包括这个面具在内?”
“是。我早就在唐传奇中读过《柳毅传》,但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民间故事里柳毅传书的版本,看到这种面具。我在书院很少注意市井间的事情,也几乎没出过城,这次从家里跑出来,才见识了各种新鲜的玩意。虽然从杭州到苏州只是一次短途的旅行,但我已经好似坐井观天的青蛙跳出了井,惊叹兹游奇绝,冠于平生了。您也许也有过这种感受,平日忙忙碌碌,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便觉得这种经历虽然没什么确实的意义,却尤其愉悦。”
琳琅道:“我的情况不太一样。对我来说,如果不找些无聊的事情做,怎么打发无涯的生命。”
“您是魔族公主,平日要聆听治下臣民的祈愿,这些不够您忙碌的么?”
“我也算名不副实,在位时有父兄,而我听到最多的祈愿无非升官发财死老婆之类。这就是吾土吾民的做派了。”琳琅又微微一笑,道,“临川班,最近是借住在葑门庙吧?你要回那里,得往东走。”
梦蛟四顾:“哪是东?一见笑了,我有时分不出方向。”
琳琅道:“不要紧,我还记得哪里是东,就带你走一段吧。”
“多谢。”许梦蛟一边跟上琳琅的脚步,一边道,“说起来可笑,家父家母曾寓居苏州好几年,苏州算得上我的半个故乡,我听说至今城中仍有我家的几处产业,但我却丝毫不认识这里的街巷,还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琳琅道:“我自己心有迷障未消时,偶尔也会分不出方向。没关系的。”
他们从山塘街上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宽而平的大街,旁边就是七里山塘,桨声灯影,水里流着胭脂香,歌女乘船经过,悠悠地唱着曲儿。梦蛟是走过斜桥能惹来满船红袖招的那类人,他对她们的招呼还以礼貌的点头,红袖们便纷纷地笑了,笑声好像许多的燕子飞起。夜色里看不甚分明梦蛟的脸色有无变红,只见他把面具戴了回去。
此时河上正航过一艘花船,在山塘河上所有的船中,这艘船最华美,船上的少女们也最惹眼,一个个抱着琵琶,琵琶后半露出的面孔娇嫩,嘴唇饱满欲滴,神态纯真又魅惑。湿润的风送来她们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琳琅笑道:“没用,她们还在看你呢。”
梦蛟摸了摸自己的脸:“您别打趣我了。”
突然,花船上少女们身体前倾,手一按甲板,如离弦之箭般,从船上疾飞了出去,带起尖啸的风,扑向琳琅和梦蛟的方向。她们的长发旗帜般被向后吹起,露出尖尖的耳朵和洁白的脸庞。
琳琅冷笑一声,不慌不忙自虚空中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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