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蛟被风袭卷,从桥上跌落水中。
隔着水,一切声音都缥缈空茫,他听到琵琶疾弹,如珠玉溅落,听到河水流淌,如远山松涛,听到游人慌乱的奔逃呼喊。但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是拔剑的一声铮然长吟,随即清脆连响,震碎一串珠玉。波澜骤然生起,他被一个浪头推出水面,恰看到琳琅回旋半空,在琵琶少女们的环攻中连续出剑。古人相传燃犀照水,可见水中魑魅,那一道剑光流转,连绵不断,正如同点燃了犀角,火势蔓延,倏忽间拨开雾气,照透河底,令幽暗无所遁形。
剑光到处,一把把琵琶碎裂。少女们嘶叫着退开,在空中悬停了一瞬,随即瞳仁转为血红,十指成爪,重新反扑。
“梦蛟别动!”琳琅喝止了一声,梦蛟立刻就近抱住了桥柱不动。琳琅落回桥上,甩手将剑刺入石质的地面。以刺入点为中心,剑气展开,逼散雾气,桥下水域也在剑气激荡下翻涌如沸。少女们闪避不及,发出受伤的惨呼,忽然将身一抖,齐齐化为十数道金光纵去。云破月出,花影依旧摇曳。
琳琅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压住翻涌的血气。
梦蛟在水中惊疑不定地仰头,朝她喊道:“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还好,没受伤。你呢?”琳琅移开了手。心下却惊疑不定,本来她被师父治好了伤,按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才对。
梦蛟道:“呛了口水,没事。”
琳琅气息平复,掠下了石桥,落足在水面上,俯视:“我刚才应该打中了其中一个,还看到她掉了下来——是个花妖?”
水里并无尸体,只有一枝蓝色的花儿。琳琅小心翼翼捞在手里看,花朵半垂着头,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花茎折断处渗出红色的液体,仿佛伤口流血。
梦蛟道:“是莲花?”
“这是睡莲。莲花高出水面生长,睡莲的花叶是贴着水面生长的。”琳琅拈着花,盯着幽暗的河面,露出若有所思表情。
梦蛟本通水性,便自己上岸。脸上的面具有些滑脱,阻碍了视线,于是他把鬼面具的带子绑在脑后,把面具推到头顶。待到上了岸,回头去寻琳琅的踪迹,不期然见水波荡漾,一个少女游近了。她的纱衣湿透贴在身上,漆黑的发丝载沉载浮,像是簇拥的藻荇。她的胴体洁白,因为经过水的折射而显得朦朦胧胧,像一尾美人鱼,或者一段柔软的月光。
她以一个滑行般的流畅姿态从水中冒出头,全身仍浸在水里,只有手臂支到岸上托住了腮,微微仰脸抬眼,任长发披进水里去,然后望着他一笑。随即双唇微启,气劲从口中涌出。
天又黑透了,无星,无月。波心荡无声。梦蛟喉头动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微颤,却无法举步。他猛地闭上了眼。气劲刮到了他身前。
他听到琳琅的声音厉声道:“闪开!”梦蛟睁开眼时,看到她抢身拦在自己前面。少女已经从眼前消失,只余金光的残影。
梦蛟踉跄着扶住一棵柳树,弯腰喘气,道:“追么?”
琳琅看了梦蛟一眼:“对方来意不明。先顾你,不追了。”
陡然间,一道斩击挥落,仿佛闪电劈开了黑幕,天地半明半暗。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这一斩却当真截停了河水,令河水为之不流,整条七里山塘被照亮,通透如一脉天然的水晶。
梦蛟目眩了一下,之后闪电熄灭,忽然间,凝滞的河水就重新开始流淌。他这才看清了,方才破空斩风、纵落如刀的,是一柄折扇。折扇被握在一个男人手里,男人站在高楼上。
梦蛟惊道:“魔族大殿下?”
“你看,”谢磬乘风而下,白竹紧随其后。谢磬并未理睬梦蛟,径对琳琅道,“你又把自己陷进麻烦里了。”
“还好,我能应付的过来。”琳琅说,“你把她们都打散啦?”
谢磬道:“下手存了分寸,意在留下活口。但她们修为不够,为求脱身强行魂魄出窍,却不知是自取死路,反倒撞在我的禁制上,平白断送了性命。倘若形体魂魄仍是一体,这一道禁制并不至于有杀伤力。最后逃逸的那只大约是其中的首脑,见事不好,自毁魂魄了。”
“自毁魂魄?”梦蛟惊道,“魂魄一毁,再不入轮回,这可比常人自杀还要死得干干净净。难道她摆了偌大阵仗,只因受了小小挫折,就能下这样决心?”
谢磬道:“那只是一缕分神,自毁魂魄,想是为了避免被追踪到本体。”
“壮士断腕的法子。”琳琅道,望着谢磬微微一笑,“她们所用的金光纵地术何其之快,可比风驰电掣,你能后发先至,一击即中,修为如此,令人只有瞠目的份儿了。看来不用我费心,你也已经伤愈了,应当向你祝贺。”
谢磬却皱眉:“可你却不像别来安好。”“我一切都好,还促成了一桩姻缘。以后有时间跟你细说。”琳琅将手中的睡莲残枝递过去,道,“这东西你或许想看一眼。”谢磬沉吟:“这是水生的花……看到这个,我倒想起了一桩旧案。”
琳琅略一思索:“你说孤山的那桩?”
半月余前,杭州孤山百花园遭到入侵,园中花精几乎全部枯死,修为也被洗劫一空。谢磬应百花仙子之邀,曾入园勘查,当时他推测入侵者或从水路绕过护山阵法,方进入孤山百花园。
琳琅道:“会不会是巧合?”
谢磬道:“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但这总归是一条追查的线索。这些命案说起来嫌血腥,也不宜在外边细谈,回去再说。”
琳琅嗯了一声,朝他走了半步,忽地停住了,指着梦蛟道:“这阵子路上不太平,这个人又迷了路。我送他回去,你先走吧。”
梦蛟忙道:“在下自回便是,迷途之处可向人问路,不敢劳动尊驾。”
琳琅失笑道:“只怕你自己不好回去呢。”她伸手示意梦蛟去看身边。此时河水重新汨汨流动,河边桥上的行人却个个脚下踩了油般,走得歪歪斜斜。琳琅道:“刚才那阵妖雾虽然散了,它的效力却还没过去,叫人头脑发昏,脚步踉跄,好比喝了几两酒。你看,他们如今都有点儿找不着北了,你可没法问他们路啦。”
梦蛟没奈何,揖手道:“那就多谢公主了。”
谢磬道:“不如让白竹去。”
白竹立刻不情不愿,拧身道:“主人我求求您,可千万别叫我去送这小子!他身上那股妖气,我闻了鼻子直发痒!”
谢磬和琳琅同时低喝道:“住口!”
白竹低下头去,琳琅道:“我走了。”谢磬道:“早去早回。”看一眼梦蛟,突道:“前路多艰多歧,没有人能护得了你一世,望你以后善自珍重。”
梦蛟愕然眨了眨眼,仍然长揖道:“谢殿下训示。”
谢磬携白竹振衣飞去,琳琅望着他们主仆两个的背影,按着自己的眉心,闭了闭眼,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梦蛟跟上去,转进一条窄巷,问:“您没事吧?”
琳琅叹道:“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天绝峰下的五十年里,我会有多少次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梦蛟道:“看令兄就不像是心里有什么迷障的样子,真叫人打心底羡慕。”
“你觉得他心里没有吗?”琳琅不由看了他一眼,紧接着绽靥一笑,“啊,瞧我真是疏忽了,你的衣服还湿着呢。今晚带累你平白遭遇这场灾厄,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说着一拂袖,微风过处,年轻人身上的湿衣服便已经烘干。
梦蛟摇头道:“公主不必自责,这场灾厄也许本就是冲我来的,您只是适逢其会。在下自知身世颇异于常人,自出生起便不能见容于天地间,这些年间也常为外物窥伺。今晚蒙上仙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琳琅道:“原来你早已知道了啊。白竹没什么机心,适才出口伤人,实属无意,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