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溯不一样。
凤溯被盛白双带回来时,还只是个婴儿。
他比很多普通人幸运,因为他的老师是大栾朝的国师盛白双。同时他又比很多普通人不幸,因为盛白双并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人——盛白双在意的是大栾朝的国运、在意的是天下苍生的命运,有这种大情大爱的人,注定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对自己的孩子关怀备至——更何况,凤溯并不是她的孩子。
凤溯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温柔地笑着,恭谨地聆听盛白双的教诲和嘱咐?
姬瑾荣以前听过好友喜得贵子,时不时来和他念上几句育儿经。他记得有次好友说,孩子哭了不要去哄,久了他发现没人理会他自然就不会再哭。
知道哭了也没用,就不会再哭了。
这种认知,连很多年长的人都无法领会,因为不管是什么人、不管身处何方、不管地位如何,身边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体己人。伤心了,有人关怀;高兴了,有人分享——于是再怎么起起落落,活着都是快活的、都是有人挂心着的,永远不用去学会什么“不要哭,哭了也没用”。
凤溯才十来岁啊。
姬瑾荣钻回凤溯怀里,搂着凤溯脖子说:“我不喜欢,这么高的地方呆着有点冷!”
凤溯微微一顿。
接着他笑着说:“阿瑾不喜欢,我们就不上来了。”
姬瑾荣用力点头。
凤溯抱着姬瑾荣跃下屋檐,回到了地面上。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姬瑾荣突然问:“我可以招募自己的侍卫吗?”
凤溯望着姬瑾荣。
姬瑾荣说:“像那个小胖子那样,他能招募到那么多强者,我也能吗?”
凤溯见姬瑾荣脸上满是认真,不由说道:“阿瑾,师父和师兄对我很好。”
姬瑾荣说:“我没有说他们对你不好。”盛白双和廉平都是很讲原则的人,皇家的侍卫保护皇家人是应该的,如果让他们保护凤溯的话无疑是“公器私用”。
这样的事,盛白双和廉平他们不会做。
除非他像这次这样,亮出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凤溯的态度。
但是——
姬瑾荣认真地说:“但是总不能永远靠他们。”他爬到椅子上站着,努力仰起头和凤溯对视,“我们如果也像那个小胖子那样有那么多高手护卫左右,那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凤溯说:“阿瑾说得很对。”他揉姬瑾荣的脑袋,“可是要招揽那么多高手,我们得有很多很多钱。”
就算是国库里也没有余钱了,更别提姬瑾荣的私库。
姬瑾荣登基时才四岁呢,哪有什么钱!
至于他们先皇有没有留下什么钱——答案是,没有。
不仅没有,还留下一些债务没有结清。
先皇将朝政托付给盛白双时,盛白双差点愁白了头。
就连盛白双这次需要的药材,都是他在背后使了些手段才逼得各大家族将它们“贡”上来的。饶是这样,还是把整个国库都搬空了——倾举国之力,只为了让大栾朝出一个十星强者!
即使是只保护姬瑾荣一个人,大栾朝可能都已经拿不出钱去供养那么一批高手了!
这些事,没有人会对姬瑾荣说。
姬瑾荣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弄钱。”他已经考虑过了,“听说我们的邻国非常富裕!”
凤溯说:“他们是很富裕,可是富裕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们会把钱分给我们?”
姬瑾荣说:“阿溯你怎么这么笨。”他笑眯眯,“既然他们有钱,我们就想办法从他们那里赚钱啊。不过这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先从泰家这样的家族赚起!”
凤溯听着姬瑾荣稚气的话语,不知道该夸还是该笑。
那些家族都精明得很,哪有那么容易从他们手里赚钱!
凤溯还是不抱希望。
姬瑾荣知道凤溯的想法。
他耐心地说:“如果我们手里有他们很想要的东西,他们应该会乖乖掏钱吧?”
凤溯点头。
不过,他们哪有各大家族想要的东西?
姬瑾荣说:“盛姐姐用的丹药,对七星以上的强者都有用对吧?”
凤溯点头。
姬瑾荣说:“阿溯你还有两颗?”
凤溯明白过来:“你是想把它卖掉?”他没有丝毫犹豫,“好,我想办法把它卖出去。”
姬瑾荣说:“不,那可是盛姐姐给阿溯你的。”他环住凤溯的脖子,“要不是我塞进你嘴里,阿溯你恐怕连受了重伤都舍不得吃!”凤溯对盛白双的敬慕绝对不是假的,盛白双给他的丹药他都贴身带着,遇到盛白双所说的“劫难”都不愿掏出来。
凤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姬瑾荣没有继续取笑他。
他说:“我们只要给他们看一看,然后让他们奉上药材求我们炼制——到时每炉丹药我们得一半。”只要他们有能炼制丹药的人,这就是个无本买卖!
姬瑾荣说:“我们可以先炼制换别的丹药来练手,我知道宫里还有一些别的材料。”
由于宫里能炼成丹药的只有盛白双,所以材料的消耗量不算大,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库存”。
凤溯还是那句话:“阿瑾想得很好,”他不太忍心,但不得不提醒姬瑾荣,“——但,谁来炼制丹药?”
姬瑾荣说:“阿溯你啊!”
凤溯的心脏猛跳了两下。
他的确会炼制丹药。
只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没有任何机会练习。
他这个人,什么都一学就会,什么天赋都有一点儿。
只是,没有机会。
凤溯觉得浑身的血液变得有些冰凉。
他所认为的无知孩童,并没有那么天真。
这可是大栾朝的国君啊!
大栾朝的国君向来是天选之人,甚至比盛白双这个国师要更接近“天”。
即使他只有五岁,依然有着一双足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所以,从讨好盛白双与廉平到提出招揽强者、离间他们师徒,都不是小孩子天真幼稚、无意之为——有意的,是有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是有意的。
果然不愧是皇家人!
凤溯通体冰凉,脸上浅淡的笑意越发浅淡。
姬瑾荣注意到了凤溯的变化,只觉得凤溯是为了认真听自己说话才敛起笑容。他认真解释:“盛姐姐炼药时没有避开阿溯,阿溯也能为我配制药浴的药液——还可以控制蓝火。所以阿溯你是可以炼丹的!”他抓住凤溯的手掌,大言不惭地夸口,“就算阿溯没炼过,我也可以教你!”
凤溯定定地望着姬瑾荣,说:“我会。”
凤溯并不怀疑姬瑾荣的话。
上一次盛白双炼制的丹药可以成丹,正是因为姬瑾荣“贪玩”。那会儿他以为姬瑾荣是真贪玩,现在想来,姬瑾荣应该是有意为之——
一来,在他面前露一手;二来,正好让盛白双去闭关,为他腾出半年的准备时间……
在这期间将他拉拢过去,利用他的炼丹术去培养出自己的心腹。等盛白双出关时,他就不必再向盛白双装乖卖巧!凤溯觉得自己简直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奶娃娃。
也许,有些东西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吧?
比如皇族对皇权的掌控欲!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
差一点就信了。
差一点就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人,不管他是不是野种,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不管他是不是心肠毒辣睚眦必较——都愿意关心他,维护他,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一边,替他逼得那些侮辱他的、冤枉他的家伙低头道歉——
差一点点,他就信了。
他甚至会以为,这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甚至差一点点,就痛恨起师父与师兄,站到这孩子这一边来。
等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儿,他师父和师兄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他那一心为了挽回大栾国运的师父,绝对不会因为这些事感到难过。她甚至会觉得欣慰,欣慰这孩子终于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王。
世上就是有这么荒谬的事。
有人就是那么傻,竟会为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将剑插入自己胸口而高兴!而也有人就是那么狠,连对待真心疼爱他的人都能那么狠——他从来没见过他师父对人那么好过——
凤溯说:“我会。”他温柔地笑着,柔和的目光仿佛能将姬瑾荣包裹起来,“不过我没有阿瑾聪明,阿瑾得在旁边看着,教教我该怎么做。”也让他看一看,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到底会多少东西!
姬瑾荣不疑有他,只觉马上要有自己的“班底”了,心情非常棒。他说:“阿溯你流了那么多血,得好好补补,我让人给你熬了补血和调理的汤,你可要乖乖把它喝完!”
凤溯刮了刮姬瑾荣的鼻子,含笑调侃:“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会把药给偷偷倒掉吗?”
姬瑾荣:“……”
姬瑾荣说:“我先去练剑了!”
说完他就撒开小短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凤溯坐在原位,神色晦暗不明。
这些天来翻来转去的思绪终于归于平静,可是他的心脏却像被人挖空了一样。
果然,没有人会真正喜欢他这样的人。
就连养大他的师父,当年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也朝他举起了剑——
想杀了他呢。
他竭尽全力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证明他这一生注定孑然一身——
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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