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书架压在头顶,背靠起水珠的墙壁,待在角落无法活动,周身湿闷,处处不舒服。
我是一只泥塑火盆,季节变化和时间流动重规迭矩,不需工作的日子,乏味得如同现在未醒的瞌睡。
*
钟表走针,堪堪过清晨六点。
我散漫地动动眼皮,正要回笼返觉,木门“吱呀”涩响,向内半开,一片浅淡光线扑入昏晦画室。
老旧的釉面地砖泛潮,裂缝长短不齐,直延到门边的一双帆布鞋下。
我认得鞋子的主人,她叫安度。
怎么会来得这么早?没记错的话,这个时间点学校大门还没开,她又从哪里进来……
迷糊想着,她靠近,黑压压的影子罩下,我浑身一抖,已被拖到画室中央。
视野清明,近半月不见,曾合体的白衣黑裙显见地垮塌。
与衣衫同样不见色彩的,还有那张清丽面庞。
她手里的布包鼓囊,洒漏几抹斑驳不净的炭灰;一只颇有厚度的宽纸袋被牢牢夹在肘间。
尽管她看不到,我还是扬起了招呼式笑容,维持不过须臾,忽地纳入几斤重量。
半瓶酒精淋下,火柴刮划两次,片刻,木炭燃得透红。
这个天气不至于用到我,我诧异着,静静观察。
安度关严门窗,不到十平米的画室,空气密滞不动。
凌乱的鞋印水痕记录她走动的轨迹,她从木架高处取下几卷画纸,慢展摊开。
纸质吸了水,软而重,隐约能见少量霉点,我视线低矮,只瞥见纸面几行素描排线,和她始终沉凝的侧脸。
或许湿度大,她需要烘干画作,我皱皱眉,尽量往一个天真的方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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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很快聚起暖意,干爽得有些闷窒,安度眼皮低垂,眉心轻蹙,看上去微有疲倦。
缺氧的前兆,我大声提醒:“该开窗通风了。”
她听不见,掌心反而摁推玻璃,指尖青白,将窗户彻底扣死。
我被那声落锁敲得心头一跳,她却抓起桌面的美工刀,刮掉窗框下的什么小字。
这间小画室独立存于艺术楼最北,年头不短,墙皮发黄,留有往届艺考生的涂鸦。
她要掩去的小字在花花绿绿里实在不起眼,但能辨出浅浅的灰色印记——“ADCC”。
安度憋住呼吸狠意挫着,背弯得极用力,衬衫透出脊骨形状。
这串字母有什么含义吗?我回想。
*
好像是一年多前,某个夏末傍晚,她和一位少年偷偷闯进这里。
钢尺伸进门缝搓开门栓,她机灵小声道:“没人来,我观察两星期了。”
少年说:“小心被记过。”
我听完了然,心笑又是一对地下小情侣,见得再多,也忍不住次次叹羡。
灯盏全开,安度环观室内,“挺有年代感。”
嵌窗墙面用艺术花体字勾出“理想回收”几个字,她半蹲辨认,呼唤同行少年共赏:“叶骏驰要和吴乐乐上一所大学。”
少年走近,不解问道:“谁?”
“陈沧你八卦绝缘体。”安度点点那句前人留下的“理想”,为他说明:“是比我们大十届的学长学姐,当年双保送,人称‘神雕侠侣’,上周班会课,老师还说他们结婚了。”
她笑眼清莹,“看来这面墙蛮灵的。”
陈沧没表现出什么兴趣,摆正桌椅,理智道:“单例样本太少,不代表它灵验。”
“扫兴。”安度撇嘴,把书包甩给他。
他挑唇,稳稳接住,分别取出文具书本。
两人竟真的面对面写起了作业,专心致志埋头疾书,没有半分其他情侣的暧昧动作。
我又想自己大抵判断错误,看到年轻人生得好,就错将两个好朋友凑成一对。
晚修下课,趁陈沧出门,安度拿起铅笔,贴着那面“理想墙”,神情微赧地写下一个短笔划,思索良久,又涂成一团黑,另选空处以大写字母替代。
陈沧踱步返回,脚步很轻,好奇道:“在写什么?A……”
她惊了一惊,反应极快地并指盖住:“选择题,刚才的选择题答案。”
他联系不起逻辑:“选择题答案是你的理想?”
“强化印象。”安度不看他,推他归位,“你念念,我记下来,就等于祈祷做题全对。”
他扬眉,配合她跳跃点子读一串答案,揶揄着说:“大小姐奇思妙想。”
“少笑我!”安度回嘴,分出目光悄悄瞥他,笔尖装模作样速记,实则游舞在空气上。
陈沧清朗声音落定,她在写好的“AD”字母后,慢而轻地补上两个弯弧。
安度不留下更多,像含义自知的暗号,但我猜那一定是个美好的愿望——因为她嘴边流泄的笑容希盱灵动,情愫暗闪,极美。
那晚钻入的风很细,不带燥意,如他们之间的气氛一般柔静。
我推翻自己之前的判定,凝望两张青涩面容,不自觉浅笑,似乎窥见了某些端倪。
*
不给我时间沉浸,腻子表面被她剜出小坑,手中的画纸也揉得皱烂,安度松气,扔掉美工刀。
她扭头向我走来,能清楚看见她脸上的半道湿迹。
“你怎么了?”我问。
她在我面前蹲下,倒空纸袋,一沓信件,一本画册,几十张照片,还有数页横格纸纷落,松散地堆在我脚边。
安度愁黯的眼底蒙了比窗外更厚的灰雾,照不进光,绝望悲愁的神容震得我大惊。
“孩子,你究竟怎么了?”我仓皇再问。
塑胶灼燎的味道刺鼻难闻,火舌蹿扫过的照片人像,正是陈沧和她。
焚烧纪念过去的影像资料,无非要一切烟消云散。
我努力消化即将被毁灭的所有,她的脸色在黑烟升腾间益发惨白。
“你们……怎么了?”我换了主语,干着嗓子叫道:“别再烧了,危险!”
素描纸燃了一角,星火扩散,湮没画中央那对俊朗眉眼时,我愣住。
年纪愈大,记得的具体事件愈少,此刻却对某些情景历历在目。
*
早秋转凉,周末学校无人,还是这间画室,依然只有他们两。
安度拉摆两个画架子钉上画纸,制定规则:“互相画,限时十分钟,谁快谁赢。”
“你先坐好。”陈沧胜券在握:“赢了有什么好处?”
她吟笑:“没有好处,只是检查你画技退步没。”
陈沧淡应了句,目光专注地提笔打形,看一眼她又回到纸面。
暮阳绵融集照,四面暖橘,安静得只留笔端沙响。
时间过去一半,安度这方,浅白纸面只有粗糙轮廓,仅勾他眉目仔细,其余部分却好像不知如何下笔般,越画越慢。
我的角度视线上移,正好能捕捉到她两片绯红半透的耳朵。
她揉一揉,又搓搓脸,弯身状似搜寻什么,脚尖不时探缩。
陈沧出声:“别故意乱动。”
她将脸藏到画架后,摇摆得更厉害,半途放弃:“找不到橡皮,我不画了。”
“我不像你有始无终。”陈沧轻笑,“算了,不用看也可以。”
他可真好骗,橡皮明明紧攥在她手里,我偷偷笑。
“陈沧,”缄默片时,安度问:“分班的话,你肯定是选理科吧?”
“嗯。”
“那我也选理科。”她点点头,弯顺乌发跟着流动光晕,安度轻抠画纸边缘,“我们……搭个伴儿。”
陈沧抬眼,“你想选文科也行,表格我还没交。”
安度低头笑,摆手决定道:“不行,会浪费化学人才。我文理成绩差不多,还是跟着你选理科。”
“好了,八分钟。”他收笔,表情没变,却显得心情很好。陈沧将完成品拆下,交给她,伸手反讨:“你的呢?”
她急忙收紧自己的画,不让他看,“半成品有损我英名,以后再给你。”
陈沧不强求,几线西斜余晖跳在他眼睫鼻尖和黑灰毛衣绒绒的表面,他见怪不怪地温柔笑着,站起整理画架,挺拔卓逸。
安度瞧他背影一会儿,将他送她的速写卷成一个筒,解开头发橡皮筋轻轻箍住,连折痕都不舍得留,收入书包角落。
上次抓到的隐现端倪,钻出一缕显昭的头绪。
我打了个懒懒的哈欠,入睡前看到一场赏心悦目,空濛梦境都笼满暖调。
那个下午觉,我睡得很好——因为阳光和他们。
*
天更冷,我“上岗”,安度不知从哪里捧了一小袋生栗子,逐个丢进通红炭火。
她脸上红扑扑,兴奋得双眸晶亮:“陈沧,我们烤栗子。”
我也顶着满头栗香,沾染乐淘。
陈沧拧眉,炭中“嘭”地蹦出一个熟栗子,安度盘腿坐地,在旁捯饬手抄报,躲不开,暗呼一声闭紧双眼。
他迅疾俯身,握牢她腕骨张臂护着,栗子偏了方向,砸在地上。
安度揪他袖口久久才放开,额头蹭一蹭他肩膀,抢在陈沧开口前使唤他:“手上都是墨,你给我剥。”
“贪吃,违反校规。”他哼笑,说她胡行乱闹,倒拾起几颗裂开的板栗,换手来回抛,吹气剥壳,两指捏着凑到她嘴边。
安度张口,唇碰到他指尖,他们眼神几乎同时低敛错开,陈沧手也如触电般收回。
他指节搓捻,低声说:“太烫了,一会再吃。”
安度唇线抿直,细细地品嚼,附和道:“是,嘴都要起泡了。”
犹然鸳侣姿态,旁观者清。
半片栗肉留在盆心,我也尝了尝,香甜沁透。
*
两种味道极端差异,我被迫吞并越来越多的杂乱焦黑,从未感觉如此苦涩难咽。
信函几封齐烧,寄信地址清一色来自“花木路”。
能见度渐低,火势蔓延,我徒劳地急吼,“开门!有没有人!”
几页她的手记,竟是抄背讥嘲不堪的恶毒语句,文字没入火堆化灰,带着记忆和声音。
我瞪大眼,耳鸣尖锐,像听见厉鬼在叫。
她的美貌,她的家庭,她的遭遇,都成为谈资与原罪;人格与作风被无边恶意加工,像一把利刃直捅入她心脏。
通感她的痛苦,字里行间的强烈求死欲令我胆寒。
我听到她曾抄《法句经》自我化解:“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斩身,由其恶言。”
我听到她扭曲的逻辑链:“如果不认识他,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我听到她挣扎的情感:“我厌恶自己即便如此还在想他,包括现在。”
我听到她的恨:“我要死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永远记住自己背负一条人命。”
……
声音消退时,我分神恍惚,才发现安度已然垂首,眼皮渐阖。
她四肢大约麻木了,目无聚焦,蜷着身体躺在地上,动弹与呼吸浅碎,半张照片火燎过的残边收束,被她虚握在手里。
她肯定很难受,却一点也不因求生本能外逃。
安度似乎干弱地笑了声,我艰难地辨析出她口中嗫嚅的句子:“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终于悚惧察觉,她要完成她想象中的人生谢幕仪式!
“不要睡!”我疾呼,火苗蹿得更高,周身滚烫,我无法移动,更无法救她。
她睫毛颤了颤,意识奄存,我僵硬转动脑子,语无伦次念经般,形而上地喋喋道:“孩子,你有没有听过,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叁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因他人的错误了结自己的生命愚蠢至极!”
我威喝:“你以为这样死去会很理想吗?你会呛伤,耳鸣,中毒……会变成植物人!”
上午八点,晨铃响起,她像睡着了,衣裙沾惹灰絮,与我隔着滚滚浓烟。
这样的朦胧极为可怖,目见暝茫,周边纸张全数烧透,余烬发白,纸灰飘扬着散碎在一滩早就干涸的红色颜料上。
偏偏一墙之隔,室外绿叶离了枝,蝴蝶振翅飞远,无处不是生机。我悲观地想起那句——“最悲惨的死的东西,却和最快乐的活的东西一样。”
黄金救援的几分钟已过去叁分之一。
对人类来说,我也是死物,甚至嚎啕也不能流出一滴眼泪。
*
漆黑一寸寸熏漫白墙,昏沉间,门被大力撞踢几下,门外人声音焦炙得嘶哑:“安度!安度!”
椅子砸开木门,铁栓叮地重重掉落,来人是陈沧,他慌急地在热浪烟雾里穿梭片晌,跌跌撞撞寻到安度,半拖半搂地架着她,横腰抱起。
我看到他在发抖,仍竭力保持着冷静。
他脚步踉跄,胳膊应该受了伤,行动迟缓,沾水的湿布掩住安度口鼻,低头弯腰,避开燃物将她带离。
我紧张遥视,几米长度,他走得艰难,推她出门的瞬间,我心腔骤松,却见他再返火场。
“别!”我制止,他不管不顾,从门背抄起灭火器,对准火源喷熄,撑着脱力的身体,从不成样的残灰纸堆里找出一本画册。
粉尘漂浮,废烟刺激肺部,他佝偻着前进,眉间紧拢,不时咳起来,显见的呼吸困难。
“快走!”我怒喊。
陈沧扶住墙壁,倚着门边缓缓下滑,须臾不动,没了知觉。
万幸,死寂持续并不太久,被急缓交错的警报声打破。
忙乱之中,我被消防员撂倒,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看到他们一起出现过,那是最后一次——终结在悲戚的乌色里。
*
火灾当天没有其他目击者,学校避免担责,不能走漏学生自尽未遂的风声,仅用梅雨天电线老化,短路意外的起因草草揭过这件事。
安度来学校的频率变得极低。
这间画室被拉线封禁,墙壁仍留有大块黑印,我依旧无所事事,歇在不起眼的角落,当一个称职的老火盆。
只是每想起他们,总觉唏嘘。
*
一年冬临,保送生拟录取定音,校办想起这处闲置空间,安排工人重新装修粉刷后,派遣几个没有学业压力的学生打扫劳动。
宁和的粉蓝颜色,焕然一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沧停立门口良久才迈入,驻足在原来那面“理想回收墙”前,身形疏漠,面色微怔。
“陈沧!”一位男同学拎起扫帚,冷不丁勾他脖子,边晃边嚷:“你和老班说要去明成?江大为了争你还许诺明年多给学校两个保送名额,亏死了!”
陈沧眸心清湛,淡道:“明成比江大好。”
男同学摇头不理解,“明成是不错,但明显江大化学系更适合你啊!”
陈沧视线不离墙面,“不准备念化学,换个专业。”
男生顺他目光,左右也没望出个门道,咋呼地问:“你在想什么?”
陈沧敛目轻笑,取来抹布擦拭窗框,顿了顿才说:“选择题答案。”
*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整整二十年。
我从不过生日。国人常说逢五逢十寓意好,整即圆满。我盯着少年的坚毅侧影,默思微笑,面向明秀雪天,送出自己首个心愿。
——“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期”。
只盼古语不欺。
—分隔符—
好久不见,一个特别的视角,很早就想写啦!下一章是陈沧之物。
“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叁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加缪。
“最悲惨的死的东西,却和最快乐的活的东西一样。”——《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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