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岚道:“还有五分钟到机场,沧沧别睡了。”
郊区薄霭消隐,航站楼轮廓渐明渐近。
陈沧一路眼皮紧合,闻言轻应了声,不似醒神,反而折起手臂压住双眼。
杨晓岚关心:“沧沧一晚上没睡?”
“没,”他将头撇向车间较暗处,音量更低,“还困。”
杨晓岚观他一会,觉出陈沧难过,叹了叹道:“临城是老家,不想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吗?你要是舍不得这边的同学,还可以打电话啊。”
她捏捏儿子的脸,尝试摘下他手臂,“沧沧高兴点!”
陈沧身子偏仰,坚持遮光姿势不变,不悦一表无疑。
杨晓岚说得轻松,她当然不觉得是多么重要的事。孩子是附属品,“母亲”这个身份是一把剪刀,可以轻易剪断他的朋友圈,削发一般,不痛不痒。
陈裕平抚一把陈沧脑袋,温和道:“爸爸妈妈回临城是要寻求新的发展机会,五岁那个邻居你还记不记得?他爸爸今晚为我们接风……”
陈沧抿紧唇,父母的话嗡嗡然,听不真切。
昨天放学给安度的作业本里塞了张字条,他做不到面对面告别,她的喜怒哀乐必将放大他无力挽救的留恋,他恇怯,对她也对自己,只能让这个过程尽可能平淡无声地完成。
她肯定不开心,陈沧想,但还有一个周末调节,应当能降低心情损失……
杨晓岚又道:“对了,昨天裴家小姑娘打电话来,我看你一直在房间,估计你睡了,就没让你接。”
陈沧终于有了反应,手蓦地甩开,“我没睡,干嘛不叫我?”
杨晓岚本试探着找话,不料被陈沧语气顶得一愣,耐心顿失,冷硬道:“还不是怕你们难受吗?她又是个黏人的,万一跑来我们家哭哭吵吵一晚上还了得?今天还用不用出发?”
眼眶被忽冒的太阳刺得胀痛,陈沧皱眉回避,揉去眼角濡湿,愤然还击:“又不是黏你,哭哭吵吵又怎么样!”
他懊悔极了,作为主动分离的一方,仅留只言片语,遗漏电话,没有一件称得上处理妥帖。
何必强行弱化成无足轻重的小事,还不如迁就她的性情,轰轰烈烈地表达不舍,他真是自作聪明。
杨晓岚半拉墨镜,直盯着他,“沧沧,你是不是对妈妈哪里不满意,什么时候学会的顶嘴?”
“你从上周开始就一直对爸爸妈妈冷脸,问话也不爱答。转学也给你安排最好的学校,在临城的家也不少你吃穿,你样样不用操心,爸爸妈妈哪里对不起你?小大人了,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从前都没有这种怪脾气。”
陈沧微昂下巴,冷倔还视。
她长吁缓和,平静着引导:“你和安安总在一起,妈看得出你喜欢她。但你们还小,看到的世界,结交的人都局限在小范围,这种喜欢不能当真,也未必长久,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就算你留在郡城,你还是会认识新的人,她也会。你能保证你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陈裕平出声调停,杨晓岚展一张湿巾擦拭陈沧红肿眼周,神色凛肃,不准他再抒发不满。
只有你们不把“这种喜欢”当真,只有你们会把“懂事”与“逆来顺受”划等号。
陈沧较着劲憋气不语,父母坐在他左右,他如被羁押。后视镜里,杨晓岚的墨镜镜片里,陈裕平的瞳孔里,他的影像小得一个指头就能盖住。
他们不再搭理陈沧,自顾自讨论别的事。
杨晓岚:“房子要不要找中介挂牌卖了?”
陈裕平:“不急,当不动产投资,地段会升值,保不准哪天又回郡城……”
悬凝心神黯然慢舒,安度骑过的自行车,一起到花鸟市场买的小花盆,还有她送的杂七杂八小手工都在储物间。
时日久了,它们一定会蒙上厚尘。他干涉不了因果,父亲也许无意,但此刻算间接帮他保护了其代表的意义。
陈沧将脸埋进陈裕平外套,冰凉的皮肤获得一点暖意,尽管这饱含自我安慰成分。
陈裕平稍讶,搂了搂他,和杨晓岚说笑道:“儿子多少年没撒过娇了?”
杨晓岚也笑:“就知道和你爸亲。”
气氛复原,多美满的家庭,他是恭顺服从,以家长为尊的乖小孩。
四面无光,陈沧咬紧牙。
*
飞机延误半小时,候机大厅超市,杨晓岚挑食品作早餐补给,收银台旁催唤陈沧:“沧沧你选好了没?”
“好丽友,好朋友。”安度清脆的笑声近在耳畔。
“来了。”他转到另一面货架,取下一盒好丽友。
完好的巧克力涂层,咬下去裂成几瓣,糕屑沾了满嘴。
仿照昨天安度赠予那枚被压扁的程度,陈沧将剩余半个捏软,再送入口中。
仍不觉得好吃,但苦甜味道绵绵腻腻,像想留住的某种情踪。
登机广播响,他再望一眼郡城郊野,随人流踏入登机桥。
*
多梦的一夜,安度睡醒,脑袋昏沉。
雨停了,路面金光微耀,入秋的首个好晴天。
时间还早,等会去陈沧家里找他,再一起上绘画班。数学作业本还在她这,他还用着四年级的老本子,该换成五年级了,一会送他一本新的,顺便把作业还了。洗漱间,安度这么想着。
冷水浇脸,她猛然忆起前夜字条和磅礴大雨,动作骤僵,扔下毛巾,急急翻找物证。
“花木路79号”,固话开头是临城区号,陈沧要转学是真,那通被杨晓岚婉拒的电话也是真。
昨天一时难以置信,所以想象成了梦吗?安度没换睡衣,顾不及穿袜子,光脚蹬一双布鞋,拉开门朝陈家方向奔去。
凉风迎拥,心潮蓬腾。陈沧这周寡默异常,极少与她斗嘴互损,却对她有求必应,容忍她为所欲为。前两天兴起搓揉他脸好几下,下手不轻,他都没推开她。
嗓子肺部齐齐发痛,不仅是疾跑导致。他肯定在骗她,他最喜欢骗她了。
“陈沧哥哥!”安度站在紧锁的院门前,边喘边抚着胸口,向门内大喊。
日光照彻,陈家门窗都闭牢,静静悄悄,常用的室外物品也被清扫杳无所踪,只地面还留有两道车辙。
“陈沧哥哥,你出来呀!陈叔叔,杨阿姨,我是安度!”她不愿接受地晃着院锁,铁门咣咣当当,间断夹着细密的哭音。
“小朋友找同学啊?”路过遛弯的大爷,挥手让她回去,“他们走啦,搬家啦!”
*
腿脚酸沉,安度呜咽着折返,四旁景象一夕间空落落,她陡觉陌生。
“安安,你去哪了?”易美珍正发急,转身看到小身影站在门外抽泣。
裤腿脏,乱发飞散,神容耷拉,像走丢的小孩。
“奶奶,陈沧哥哥真的转学了,他不在郡城了。”安度涕水直流,求助般看向易美珍,“没有人陪我玩了。”
“奶奶知道,但这里到处都是人陪你玩。”易美珍叹口气,粗整安度脸面,牵她吃早餐。
陈家搬离的消息来得突然,易美珍关心过几句,小孩交往他们不会插手,玩伴哪会缺呢?顶多一时惆怅罢了,没必要刻意疏导。
“不是的,不要他们。”安度蔫蔫不振,一推碗勺,嚎啕乍迸:“不要他们!”
她跑回房,头脸压进枕头里,剧烈哭泣,厚棉都掩不住尖哑破音。
张姨正打扫陈沧住过的房间,拆了枕套床单,经过门廊,同易美珍报备:“太太,今天天气好,我……”
“不许洗!不要洗!”安度跳下床,拽紧张姨手中的布,高声道。
她死不撒手,声音尖锐:“陈沧上个月还来我们家了,这个月还会来,下个月也会来!”
张姨为难地看向易美珍。
安度反应之大出乎易美珍预料,她暗惊后拉开安度,凛声教育道:“裴安度你在这撒什么泼,先给我吃早餐!你以为你叫得大声就能实现吗?”
“我不吃——!”安度拖长声音,往地板躺倒,强硬提条件:“除非你把陈沧哥哥接回来!”
“威胁奶奶?和电视上学的绝食?”易美珍叉腰冷声,“起来。”
“不起!”安度哭着打滚,“你接他回来!”
易美珍由她发挥,派张姨取来相机,提醒道:“有电话,有相机,能写信。裴安度你继续在这滚,我通通拍下来寄给你的陈沧哥哥,寄给陈叔叔杨阿姨,让他们欣赏你现在的样子,看他以后还要不要和你玩。”
背部在凉硬的地板上硌久了泛疼,安度闻言减弱幅度,最后不动了,仍蜷着低泣。
总算安静,易美珍拉起她抱入怀中,为她顺一顺脊骨,柔声说:“安安,奶奶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你……想要一个哥哥吗?如果真的有一个哥哥陪你玩,你愿意吗?”
宋梦独自带裴景言和裴文婷栖在另一处住所,易美珍一直隐瞒安度。宋梦几次暗示并家,表示会对安度视如己出。
易美珍有愧于宋梦,又不敢完全放心。安度还小,不确定她倏然知道自己有兄妹会否排斥,在父母早早过世的情况下,恐怕难以适应新组家庭。
犹豫再叁,易美珍借这次机会隐晦地问出。
“不想要。”安度坚定摇头,清晰分明:“我不要别的哥哥,陈沧哥哥不是哥哥。”
易美珍悄叹,收回想法,心想不能操之过急。
“宝贝不哭了,”她轻哄最疼爱的孙女:“陈沧哥哥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你给他打电话,又不是永远不见。”
安度点点头,扯袖子抹泪。
*
拨过去,占线。再拨,还是占线。
弹力听筒线快被安度拉直,终于拨通,是陈沧接听,“喂”了一声,笑问:“打你们家电话,怎么老占线?”
分开的第一句话,语气熟络。白天哭累了,安度皱皱鼻子,余泣切切:“我打你家电话打了一天,一开始没人接,后来就是占线。”
同做一件事的默契没变,她情绪稍稍转好。
“我到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要转学?”
挪移家具的响声传入听筒,杨晓岚在另一房间吩咐陈沧整理个人包裹。
陈沧遥应。沉默片刻,安度哼气道:“陈沧是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又笑一下,补充:“多让你欺负几天。”
安度努嘴,明了他意思。如果他提前告知,他们最后一周都会在她的啼哭和询问里度过;但也还是生气,至少她一定会变得温软,不至于整天都在懊丧曾经的刁蛮态度。
杨晓岚二次催促,不能再多聊。安度勉力调整心情,说:“替我问叔叔阿姨好,还有……我给你写信,你不可以不回。”
通话的时间里,陈沧在记录本勾出一个小女孩的简笔画,脸蛋圆,眼睛圆。
他给她添上很大的笑容,应:“好。”
*
一寄一回,初始约定每月两封信,雷打不动。
安度问陈沧在学校的情况,有没有新认识玩得好的朋友,比起郡城小学更喜欢哪里。
陈沧回寄几张照片,赋上一纸他手绘的校园地图,答:“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团体,更喜欢郡城小学。”
升入高年级,学业加重,又相隔两地,她和他的重迭交集只剩下旧忆。通信频率降到每月一封,再降到两月一封,文字较其他交流显得弯绕,愈发疏离客套。
画会褪色,酒会挥发,时变皆变。但即便纸短,他们尽量减轻系属的淡化趋势。
“学校把食堂拆了,现在改成了报告厅。”安度画完,意识郡城小学早已不属于他的母校,换张信纸,问:“你们课程的进度到哪了?我听说我们学校是全市上得最慢的,现在还没进入复习。你们呢?老师出考卷难不难?”
她不吝分享琐事:“我在家学习种豌豆,成功了!”
又或者寄出明信片:“你去过这里吗?一定要去!树脖子是歪的,还会有猴子和你敬礼。”
总是这句结尾:“你和叔叔阿姨最近都好吗?”
陈沧也会仔细回复,更像报告学习日常。不过似乎某个时间点起,他回避她所有关于生活的提问。
*
六年级初冬,信箱已空置数月。
上一次联络是这年中秋,简短的声音问候。但当天陈沧那边出了状况,“中秋快乐”才说完,便是成年男女语速极快的激烈争吵,听筒砸地,通话骤断。回拨便是忙音,再没接通过。
安度担忧万分,连寄两封信存问,两个月后,他的回信姗姗来迟。
陈沧终于主动吐露家中简况:“我爸妈……可能要离婚了。”
他给了新的联系方式,小区门口一间快餐店的号码:“和老板留言,我看到会回电。”
信末,陈沧连画好几个微笑,可安度看了又看,总觉得那些括弧应当从右往左理解。
离婚,就是他父母不再在一起生活的意思,他会变成没人要的小孩吗?
她提笔,写下“陈沧:”几字,又收了笔盖,放弃回信。
信能做什么呢?“你别沮丧”“叔叔阿姨会和好的”“他们一定都爱你”之类,她能想出一百句,可他向来比她更懂,寥寥几百字,依旧匮乏贫瘠,无法实质地帮到他。
安度驻足挂历前,琢磨良久,暗暗盘出计划。
*
“奶奶,您要去姚城出差吗?月中到元旦都在那边?”安度喜滋滋将全满分成绩单铺在易美珍眼下,“我考这么好,今年学校期考早,放假也早,我不想和张姨两个人待在家了,可不可以奖励我跟团旅游?”
“安安成绩不错。”易美珍推推老花镜,“嗯,奖励可以,你要去哪里?旅行社找好了吗?”
“找好了,您同意的话我明天就报名!是……西南几个城市连游的路线。”她增添可信度,拿出一本宣传册。
易美珍看一看,“旅游团都有谁?有认识的人吗?让王伯或者周姨妈跟着你去吧,你从小娇滴滴,一个人爬山涉水,苦了累了准哭鼻子。”
“绝对不会!我有同班同学和她表姐一起,您就别管那么多嘛!独立必须自主,我想自己去。”
事宜繁忙,来电不断。易美珍无暇细究,粗略评估后同意:“行,奶奶批准你。钱、手机、衣服、药品都带上,让张姨替你收拾。”
“好耶!”安度搂着易美珍脖子重重亲一口,“我肯定克制粗心大意,丢叁落四的毛病!”
易美珍笑:“几号出发?”
安度:“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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