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狭暗,扶手锈斑累累,墙皮粗砺,台阶边角大多都被修补过,新旧水泥相融生硬。
陈沧提她背包带路,入户地方更窄,他小心避出开门空间,让安度先进。
安度摘了毛线帽,两根辫子和棉衣都被雪化的湿意浸着,正要拉下拉链,陈沧阻道:“屋里没地暖,等等。”
她吸回将外流的涕水,点点头。
屋内也不新,木地板长着些许裂缝,四周贴了素色墙纸,但整洁干净。
印象中郡城陈沧家里最常见的摆设有插花、油画或是名贵灯具,样式昭彰女主人偏好,如今在这间几十平的两室一厅里,未见一种。
陈沧拿来暖炉和一杯热水,为她休眠的手机充电开机,转身去寻保暖物。
安度观他走走回回片刻,小步跟上他。
一年多不见,他抽条了,身高已超过一些成年女性,头发浓黑,五官隐约自纯粹的俊秀向英朗发展,气质更清冽,像窗外的雪。
她确切体会陈沧周围的变化与落差,但似乎只是外部,并没有过多影响他本人。
“给,只有这个了。”毛绒碰她手背,陈沧将毛毯递给她。
安度站在卧室廊道,眼尖看到其中一间的靠门墙面倚着幅结婚照,人像朝内,没有玻璃,与相框松脱。
陈沧察觉,勾住门把想将房门关上,又觉得欲盖弥彰,便松开坦白道:“信上说过……我妈很久没回来了。”
不是没有影响的。他唇角笑着,却不像从心发出;他眼里写着强欢,一如信尾的表情符号。
安度何其聪明,她回一个微笑,不多问也不多看,两人都低头默着。
没几秒,陈沧颈间倏忽贴上一片冰凉,他轻瑟,抬眼对上她的笑脸。
“冷冻攻击!”她露出偷袭得逞的表情,和过往在郡城时,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个冬季无差。
陈沧也笑,头一歪,将她的手象征性微微压夹。
生疏和拘谨因这一举动消弭。
陈沧走向厨房,问:“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安度说饿,陈沧打开冰箱,只剩速冻水饺和青菜叶。
他煮水,将饺子下锅,抱歉着调侃:“没有大餐招待大小姐。”
“我又不讲究,能吃就行,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她不甚在意,在他身边转悠,自觉递拿餐盘。
安度开电视,同陈沧叽喳说着信纸装不下的事:大到她选上了大队长,威风凛凛;小到换座位换到了窗边,看连环画被班主任批评,精确到几月几日,还写了十遍检讨书。
青墨泼染天布,羽雪纷扬,万籁俱藏,家家户户点起灯,通明连绵。
总是沉寂的房子里真正有了人气。陈沧低调应着,也启话,道自己转学后没当班干,揶揄她是领导,手握大权。
她吃下一只叁鲜饺,“那我说的你都要听。”
“你先说我再决定听不听。”陈沧等话,安度手机铃声将晚餐中断。
易美珍来电:“安安,玩疯啦?也不给奶奶报平安。”
“刚想和您发短信报备,我到椿城啦。”她瞎报旅游路线首站城市名字,看陈沧一眼,无声咧咧嘴,面色忐忑地应对:“嗯,我和同学住一屋,这边好热,不冷……刚刚吃饱,明天六点就要起床,导游姐姐会叫我们的……好,我会注意,奶奶拜拜。”
她长摁关机键,松口气:“还好,混过去了。”
陈沧意外:“偷偷跑来,连奶奶都不告诉?”
“告诉了还要解释一大堆,麻麻烦烦。”
易美珍对他们常通信联系的事知情甚少,总鼓励她认识别的朋友,安度也尝试过。
但一次她与某男孩为一套组装玩具起了冲突,双方均有责,男孩不依不饶要求她单面道歉,她坚持互相道歉,于是都僵着不说,男孩家长明暗里讽刺她不知礼貌。
易美珍回去后谴责:“安度你那么犟谁忍你?平时教你的跑天边了?”
“陈沧就不会这样!”她哭着回嘴:“是陈沧哥哥的话,才不会和我抢。我都被他挠痛了,奶奶你也不帮我,做什么老骂我!”
“又来?裴安度你有完没完?”易美珍倒车,怒道:“你陈沧哥哥现在就是不在,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学会和不同朋友相处?哭什么哭,不许再哭!”
话内话外都不愿她耽于旧谊,安度也懒得提,鬼祟回信,鬼祟找人,乐得自在。
陈沧想到她通话内容,问:“你晚上住哪?”
“呃……”安度始觉尴尬,如实道:“我没有定旅馆。”
他笑她胆量没变,“没定好也敢来,万一联系不到我呢?”
“在小区门口等你,或者到你学校等你,总能等到吧。”她直言:“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呀。”
“没缺胳膊没少腿,我很好。”陈沧愣一愣,偏开她诚挚眼神,收拾碗筷,“一个人太危险,下次不要瞒着奶奶。”
*
饭饱炉暧,时针过九,门外传来脚步声,轻重不定。
“我爸。”陈沧叹气,起身去接。
送陈裕平回来的是他同事,陈裕平脸微红,醉得还不算厉害。
同事道:“陈教授你家两个小孩啊。”
见了安度,陈裕平目光定直,搭着陈沧肩头,涣涣然举两根手指附和同事:“对,两个。我的儿子,我的女儿……”
同事致意两句便离开。
安度不知该不该上前扶,小幅度招手补问候:“陈叔叔,我是安安,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安安也长高了。”陈裕平笑笑,推开陈沧,像想到一段极好的时光,不清醒地喃喃:“郡城……安安和沧沧,今天带他们出去,晓岚,对外就说是我们的儿子女儿。”
“不对,不对不对!”他倏敛笑容,摇头晃脑寻着什么,终于在柜脚找到收起多日的鞭绳,毫无预兆地朝四周挥甩,“都他妈是假的!杨晓岚早跟人跑了!全是假的,别让我再看见!”
陈裕平胡言乱语,破坏范围广,茶几上的水杯遥控器全被扫下。
“你别过来。”陈沧对安度道,找准空隙接近他,正要迎面拦截,被一条猝然而来的重量扑离。
鞭不收力,经由安度后颈和陈沧手背,留下粗长红迹。她痛嚎:“不要打陈沧!”
声音尖脆,将陈裕平理智拉回半分。
他身子晃晃,丢了鞭子,没管地上的陈沧和安度,持续迷蒙低语:“散了,散了。打散了就别再骚扰我……”
安度怛然失色地看着这位曾和蔼可亲的叔叔走远,房门落锁。她扭头和陈沧对视,颤抖着喘气,含泪欲洒。
陈沧护着她脑袋,淡然自若地摇摇头,撇出个竭力掩饰难堪的笑容。
*
陈沧拍整厚地铺,安度躺在床上侧着小脸,眼珠不转地凝他。
他活动四肢,以示状况良好,“看我做什么?”
陈沧替她将电热毯开关调成恒温,笑道:“你骗奶奶住旅馆,结果只能睡这里。”
“骗人都是学你的。”刚才两人互相上药,她看到他手臂上旧的伤疤。深深浅浅好几道,色素沉在表皮,脱痂位置泛着亮。
熄了灯,昏黑覆没,雪将窗沿映得银白,只闻风呼呼地吟。
半晌,安度轻声:“陈沧哥哥,你一点也不好,对吧?”
“好”字含义万千。对身体羸弱的人,没病没痛是好;对贫穷困苦的人,维持温饱是好。而陈沧所谓的“好”只限于基本的生活水平线,那不属于她认可的“好”,更不属于他应得到的“好”。
“哪有。”陈沧否认,将哈欠发出声音:“睡吧,明天带你逛临城。”
安度负气,翻身几次坐起,光脚触到冷硬地板。她说:“我睡不着。”
她命令:“你不是大队委干部了,我是,你得听我的,上来睡。”
“不,跨校执法,管不到我。”陈沧没动。
安度开台灯,径直下床掀他被子,抱在臂弯,偷偷摸一摸他垫着的铺盖,没什么温度。
“你上不上来?”
陈沧认命,夺回棉被,“你睡左边睡右边?”
安度笑:“右边,你来关灯。”
“不嫌挤得慌。”陈沧灭了光源,两小人儿各盖一床棉被,头挨着头。
安度没一会就睡着,睡相逐渐不受控,手脚都伸出,占去他半个身的位置。
脸蛋和嘴唇又干又红,出来肯定也没带擦脸的润肤霜。
床头有一罐雪花膏,他挖出一点,仔细抹在她脸上。
现在够暖和了,甚至过热。陈沧轻轻盖好她手腿,关了电热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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