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门开,推入一阵深浓凉意,秋光破去室内昏沉。
安度背对突闯光芒,眉头深深向内挤,身也没转,将一只乒乓球使劲拍向墙壁,球拍差点脱手,明显压抑不耐:“同学,我自己练就可以了,好意心领。”
刚才不知道哪冒出个面生的男同学,玩了会哑铃就自来熟地和她搭讪,说要传授击球技术。安度回绝,他还拿着球拍靠近,一米开外都能闻到长袖卫衣下的酸臭汗味。
安度退远,男同学浑不自知,秀几个发球才离去,讪笑:“裴美女,我吃饱饭再来。”
谁要他来?她这回提前屏息,说:“我走了。”
“走什么?”一声沉笑落地,陈沧关门,“大小姐开始对球类感兴趣了?”
安度回头,他一腿支地,闲闲地坐倚球桌,晃着半罐汽水,微歪头看她。
见到来人,她表情缓软少许,称不上好,重取一只球练习,回答:“下午初测。”
陈沧讶然:“体育课还在品类试选修阶段,初测只看兴趣,成绩没有效力。”
“不行!不是效力问题,至少分不能比……”不能比裴文婷低……太多。
安度没说完,目色沉沉盯着球。
裴文婷乒乓球意外地打得不错,昨天她和易美珍报喜,说自己初测拿了95分。安度本来不在意体育课评测,却暗暗轴上了劲儿,不顾首次接触乒乓球,非想一步登天。
陈沧习惯她突来莫名的胜负欲,没追问,扬眉客观道:“欲速则不达。”
“要你提醒!”安度瞪他,“还有叁小时才测,别打击人。”
他“哦”一声,好整以暇仰头嘬口汽水,“那你继续练,我‘观赏’。”
小球不听话,弹几下就滚离拍面,她控拍不稳,手指发酸,越练越急,弯腰捡球数次后,士气消泄地冲地板砸球。
陈沧看不下去,说:“你握拍方法不对,手肯定累;颠球不要太高,以稳为准,保持球落在拍子中央;找好手感后,再对墙击球,要领是适当后仰,球拍正面……”
安度头晕目眩,信心更跌,发脾气打断:“就是我哪哪儿都不对的意思呗,好为人师。”
她哼哧两声:“你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别念经,我自学成才!”
前两天他们路过网球场,陈沧被体育老师临时叫住来了场示范,接着变成助理讲解和陪练,男男女女都有。他风头无两,安度在球场外观看,淀几分说不上的自豪。
现在就不了,自曝短缺,还要被他教育,自豪变成烦闷,她继续拿球撒气。
球向陈沧方向反弹,他单只环着的臂一抬,将橙色小球准确收入手中。
“可怜的7号小球球。”陈沧笑,放下锡罐,舒舒然离桌,朝她走去,“算我求你让我教,行不行?”
安度面上生着气,眼神答了“行”。
“初测只看发球,颠球和对墙打效率太低,直接上球桌练。”
陈沧引她到另一张四围开阔的球桌,她前他后。才站定,安度右手贴上一掌暖热,背部乃至发丝刹那长满柠檬香气,来自他身上的浅灰连帽开衫。
她身形细瞬滞停,继而信任地微仰。陈沧稍俯,有分寸地虚环着她,调整她站位和握拍姿势。
他指端温度比她手高出许多。陈沧扳开她冷僵手指,裹在手心揉一揉,确认她右手恢复软活后,讲解道:“初学者先用直拍握法,拇指食指各扣球拍左右,虎口贴拍柄,另外叁指自然弯曲,中指抵紧球拍。”
他扶着她肩背,“左脚稍前,右脚在后,膝盖微弯,保持重心在两脚之间。”
“发球时站姿不变,腰部力量带动手部。”
陈沧神情坦荡,教学细致,安度却不能专心纯粹地做个学徒。
这不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似乎自郡城重逢,一触一碰皆使情思暗浮,比小时候的牵手拥抱甚至同睡都来得万倍猛烈,别样情愫正被催熟着莺飞草长,她难以忽视。
分神几秒,却听他道:“试试。”
他抛球,紧握她手背传授挥臂技巧,左中右斜线直线全练一遍。
因人制宜见效快,安度能不依他力量,自主发出几个标准的球,动作也不显初时笨拙。
要领已获,她脸偏一偏,陈沧帽绳像被放了慢动作般在眼前晃扬,听觉全被乒乓颠弹桌面的声音和他的笑息占据,后几个球击空。
“不专心。”陈沧见状放开她,侃笑道:“8岁时有人和大家一起拍皮球往前走,结果看园丁修花入迷,同手同脚被老师……”
“陈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我很专心!”清香与暖意离体,安度扭头,懵色褪净,嘴硬找补:“我是在数我发了几个成功漂亮的球!”
她啪嗒打出十几个路线不一的球为自己正名。午休铃响,她将球拍按在桌面,昂头道:“叫我天才。”
“嗯,天才。”陈沧捡起所有被她蹂躏过的乒乓球,放回箩筐,看手表道:“天才赏脸去后门吃午饭?”
“准。”安度得志,痛快答应。运动后渴了,她不思考,抓起他携带的汽水往嘴里灌。
陈沧没阻截,单手插裤兜立在门边,要笑不笑地等。
嗓子心情都舒爽了,安度边走边貌若随意道:“多亏陈助‘事必躬亲’,就没有在你手下学不会的人。”
他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却配合着自负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试试下次也‘手把手’教别人。”
安度抬腿踢他,醋味迸散,“你准备对谁‘手把手’?”
“我这一丁点儿皮毛技能,唬到谁教谁。”陈沧腿收得快,她踢到空气,他在秋阳里大笑,两人头顶是湛蓝天空。
宁可与她无伤大雅地讽斗,真气或假愤都没关系,至少她轻俏朗然;总好过军训那次温静氛围下,时透的消沉。
在无人校道追打一阵,额角鼻尖才收干的汗又外沁,安度翻手背胡抹,陈沧靠过来扣停她,找张干净纸巾轻柔揩去。
他各捏一下她脸颊鼻尖,食指弯起,敲敲她头顶,“除了你还有谁。”
*
吃过正餐,两人逛杂志店。
安度买闲暇读物,魔幻灵异言情各来一本,陈沧在科学和电子类书目流连。
她翻阅,读完一个故事,登登踱到他跟前,无厘头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杀人放火,你会给我递刀递燃料吗?”
陈沧拢眉,认真想一想才道:“违法乱纪不能做,我可能会大义灭亲。”
“嚯!你你你……书里这个胖子反派都会说‘为了你我要与全世界为敌’!”安度对他答案极度不满,手一扬,只吃了五分之一的椰蓉面包冲到他嘴边,“是朋友就该同生共死,无论正邪!”
陈沧下巴一低,就着她的手将面包咬下一口,应她:“到罔顾纲常的地步,要看有多亲。”
朋友?那就做点不那么“朋友”的事。
安度关注点果真被他举动转移,这——间接接吻?她目光乱停,从他喉结,到他唇上挂着的几星椰蓉,再到他含笑的眼睛和微挑的眉尾,停哪都不对。
“看什么?”
“看……看掉了多少椰蓉在地上。”安度低头,接着抽手,“不吃了,你吃过了,都给你吃。”
“你刚才还喝我汽水。”陈沧淡哼,几口解决掉她吃得缓难的食物,“吃不完别买那么多,你咽面包像在吃糠。”
原来是在为她“浪费粮食”找台阶,安度举奶茶吸几口,想着反正已经胡混,便也硬塞他手里,笑呵呵道:“那这你也帮我喝了吧。”
陈沧鼻际嗤出个气音,弯起嘴角接下。
*
下午全自习课,陈沧不在,等放学班里木椅倒扣在桌,人影精光,他还没回班。
安度这天轮值,劳动特意做慢,再提拖把和水桶进门时,陈沧侧伏在同桌座位,闭着眼睛,身子动幅极小,呼吸匀长,手臂一折一直,形态松懈。
少见他将困色带入教室,她一面擦黑板,一面观察他。
安度拉胶绵拖把拉杆排污水,拖把头在水渍已干的黑板表面画一只猪,旁边写上“陈沧”二字,箭头将它们相连,动静很大他也没醒。
洁净无尘,安度下讲台,自后桌跨腿,轻轻蹑进他座位。他胳膊下压着一张化学竞赛卷,差叁分满分。
黄昏的天渗出柔和的焦糖色,他面朝窗户,黑发眉睫都驮了层淡棕,周身温融。
安度学他趴下,侧头瞧他,仔细到连阳光赋予的阴影走向都铭刻在脑,无声无息越靠越近。
倏尔一双幽深眼瞳出现,陈沧掀眼帘,“你要趁我睡觉干什么坏事?”
安度身子弹远,切一声,“数数你睫毛有几根罢了,大男人长那么长睫毛有什么用,看把你吓的!”
“不是吓,画猫胡须,在我眉头点红墨水说我是观音之类。”陈沧捏捏太阳穴,眼底血丝逐渐清透,他抽张地理卷,边转笔边审题,乜她一眼,“有前科的人我得防着。”
“能想我点好的地方吗?”安度轻推他一记,问:“这些作业你怎么都没做?”
“下午化学队考试,通宵刷习题忘了正科。”
安度露出一脸“怎么可能”和“你也会有今天”的表情,他勾几个答案,扯嘴角:“我又不是机器脑。”
“还不是机器脑,我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记得比谁都清楚。”
“有人总不承认,我得替她记。”陈沧一面选择题写完,翻另一面,“举手之劳,不费劲。”
安度重重哼一声,悄然正色。陈沧也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勤奋用功不亚常人,才能保持名列前茅。明明昨晚没睡觉,白天倦累,还要兼顾教她乒乓球,等会要告诉他她初测拿了80分,没辜负他。
他专心补作业,她安静看他笔尖,心算他写过的题拿的分。
“心里想事不用念出来。”陈沧写完,将试卷折进抽屉,支着脑袋看她,轻轻笑开。
“我在数你对了几题,错了几题,不识好人心!”
“哦,你今天喜欢数数,什么都要数。”他微向前倾,一手撑桌,一手伸长去够窗台水杯,双臂立时笼住她身子两侧。
陈沧垂眼,睫毛尖挂上比晚霞还温柔的亮色。
他还是笑着,问:“数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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