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收摊前还剩一盒。”他说的是她常光临的流动食品摊,两手拉一拉提绳,交给她,笑:“不会半夜饿哭了吧。”
袋底安放叁只色泽鲜润的果立方,还有一瓶温热的香蕉牛奶。
是和裴文婷肢体冲突当晚,做了个被困在幽深黑洞的噩梦。惊怖醒来,泪浆糊似的,黏着眼皮。
想也没想给陈沧去电,他接起时鼻音又实又轻,披衣下床窸窸窣窣,听不出一丝被吵醒的不耐。
“怎么了?”他柔和地重复了两遍,暖厚远超她拉上肩头的棉绒被。
才意识陈沧正住寝室,心中踏实了些,压低虚梦带来的惧意。
钟表秒针行进滴答,棒喝似的,使她脱离喷薄的情绪。仰赖程度实在有些超过,差点忍不住吐露家中的七弯八拐,卑弱——不应出现在“安度”这个人身上。
她提口气,掩饰道:“我饿了。”
“饿到哭?”骄横下的泣涕还是被他听了去,陈沧轻笑几下。
他说:“等能出楼,和你去老城门。”
*
“怎么愣愣的?”陈沧笑意收了收。
“谢谢。”安度掌间勾紧食物袋,头稍低,脸颊被头发搔着,路灯只照亮她下半张脸。
他眉间微拢,因她疏远的客气。
“队里有个同学打翻酒精灯,这次实操成绩差点作废。”陈沧和她分享,引她说话:“后来时间不够,你猜发生了什么?”
安度摇摇头。
他语调活泼,“肖老师路过,说我们做得太慢,试管夹又不够,他直接用手,捏起试管放火上烤,又从后门偷偷溜了。”
“老肖一直都是老顽童。”她扯扯嘴角,笑容缥缈得像雾,“带坏学生,一边说不要学他,自己又不以身作则。”
陈沧说结果:“嗯,我们在最后一排,潘老师从头到尾都没发现插了个帮手。”
他等着安度说:“作弊你居然还得意。”
但她抬头,只轻轻说了句:“真好。”
近二十天不见,陈沧没有被强制灌入知识后的颓倦气息,也没有解除封闭后的过度兴奋,依然保持平缓干净,不疾不徐的模样。
一双比寒夜更清明的眼睛里掺有纯净的茫然和快乐,文远楼是世外桃源,纷扰喧嚣传播迟滞,那些话,应该还没流到他耳朵里。
她静静地凝视他。
风云霜雪,安度总会将这些自然天象与他联系,那是属于天空,最接近太阳的物质。
人有时候就像夜行飞虫,天生逐光,便会排斥光源身侧的孤黑。
有同样晚归的学生路过,往他们这处多看了几眼,安度鞋尖一点,背离陈沧挪了一步。平衡木不再平衡,一升一降,她半个身子陷入泥垢。
曾让她暗中酿造甜蜜的眼光,现在皆是播撒歹意的围剿。
“我下周就彻底回教室。”陈沧上前,重新拉近和她的距离,察觉她低落,问:“安安,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她说。
“那好。”陈沧双手插兜,“我缺了这么久的课,裴老师待会能不能拨冗,同我讲解重点内容?”
他来得急,还未换下做实验穿的白大褂,夜风玩着他衣角,轻轻起落。
很像医生询问病症,他眼睛低垂,周身围绕一层清冷的温雅。
安度别开眼,想抱住他说连日的委屈,但她被自尊心缚牢,连表情都一动不动。
世人提起自己的初恋,总要感慨“无疾而终”,那是自然死亡,但她有疾,病灶是入骨的骄矜。
她沉默一会,道:“陈沧,其实你不需要我补课,文远楼每天都会有老师特意为你们上正课。”
“这个,我也不需要。”安度将食物袋交还,视线仍向下。
她感受到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疑惑,甚至力道,她脚步顿了顿,再往后退,带了些挣扎。
“你这样……”安度口不应心,吐字磕绊,“会让我觉得困扰。”
“我先回家了。”她没说再见,转身疾走,横穿篮球场。
措手不及,陈沧懵然一刹,急追而上,“安安!”
安度没回头,骤然跑起来,校门恰来了的士,她拉开车门,留给他远去的车尾。
他追出几步,呼喘着气,拨电话。
车没入车河,苍黯的夜色里,她离去的模样像风中飘着的纸笺,轻薄,易碎。
安度缩在后座啜泣,索性拔了电池板。
“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是难以修炼的能力,她对自己的判断,不能免俗地建立在与他人的比较上,她摆脱不了外界价值认同。即使那错误,荒谬,她仍旧渴求着。
他们像森林里的栎树与榆树,栎树的枝条常常背向榆树弯曲生长,以求远避。不想他被污名化,是她力所能及的保护——当然,也是自保。
又庆幸还没迈出那一步,她可以很体面地,保有退缩的余地。
*
城郊墓园,安度提一袋水果,来到一个墓冢。
墓碑长了裂纹,但没生多少杂草。往年易美珍会带她来这里悼念母亲,小时候她当踏青游乐,不悲亦不伤。
天很黑,四周静得可听闻寒流拨弄草叶,安岑的骨灰长埋地下。
不知道墓穴是不是进了水,前些天冬雨连绵,梦里总有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找她借伞,又叫她跟上,一开始是害怕,同样的情景做多了,她掐着点抽离。
安度手心扫去墓前的尘土,苹梨橘几种水果,一字列开摆放。
“妈,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不记得你的样子,还要给你供品。”她蹲下,“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每种都给你带了。”
她剥开一只香蕉,目光停在墓碑上的照片,年轻的女人笑颜温柔。
“妈妈,其实我挺怨恨你的。”安度低头咬一口,香蕉软滑,堵着喉咙:“为什么我要替你承受这些,为什么你要和我爸谈恋爱。”
她连问更多的“为什么”,眼眶通红,“为什么你要生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那么难,为什么只有我在历劫?”
“奶奶说,我的名字是爸爸希望和你平静度过一辈子。为什么他又去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小孩呢?你眼光一点也不好。”
“我讨厌裴家。”安度抱紧膝头,双臂掩脸,肩膀痛切地耸抖。
抬头时,她热泪收消,将歪倒的香梨扶正,声音轻柔得像安岑仍在世,而她用撒娇的口吻商量。
“我改和你一个姓吧,好吗?”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