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度惺忪醒来时,飞机正缓缓下降。
郡城夜空澄明,灯火连成一片,马路如交错的金色的条纹,将整个城市分成数十格。
小窗望到的繁华宁静遥远,安度凝着裴家大宅所在的方位,心猛地狂乱惊悸。
她压着胸口,应激吞咽口水,只当机舱内气压变化生理反应所致。
落地,开机,上百条新年祝福短信纷涌而至,还有客户们“礼物收到了,谢谢,祝裴氏生意兴隆”之类千篇一律的道谢信息。
安度耐着性子客套地一一回复,最后一条消息是裴景言的,半小时前:“我在出口等你。”
*
安度一眼在人群里找到裴景言。
他正打电话,见了安度便向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浅咖色的翻领大衣挺阔,修长的身材高挑出众,金边眼镜给他深邃锋利的五官添了十足的温文尔雅。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裴景言笑起来,如春阳初显,引得一些大胆的过路人频频回头。
这次安度没带行李,轻巧地向他走去,到他面前时裴景言刚收线。
“不是说了不用接我吗?”
“人多不好打车。”
裴景言神情柔缓,向她张开双臂,安度愣了几秒,一时没有动作。
他笑,“这么久不见,抱一抱哥哥也不愿意了?”
“前两个月才回来过一次,”安度上前一步,敷衍地给他一个拥抱,不过两秒就想退开,向四方张望,“哥,依依没跟着来?”
“她在家。”裴景言却收紧了手臂,锁着她。
一对年轻的女孩私语议论:“看到了吧,帅哥都是有女朋友的。”
“死心吧,别想着上去搭讪了。”
裴景言也听到了,他没松手,反而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她的背,偏头在她耳边道:“安安瘦了。”
耳鬓厮磨的姿态,的确更像恋人。
安度蹙眉,自她不完整的记忆里搜罗,她与裴景言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妹,相处算得上友好,但甚少如此具象体现。
今晚裴景言亲近得反常,安度不着痕迹地拉出一段符合成年兄妹应有的肢体距离,道:“我们快回家吧,奶奶该等着急了。”
裴景言笑意收缩,看她一会。
机场的白炽灯光打在他的眼镜镜面,安度看不清他镜片下的眼神,她下意识回避,兀自向前,催促:“哥,怎么不走?”
裴景言一挑眉毛,才点点头,“这就回去。”
*
入冬后,裴家大宅外围的绿色仍健硕地生长,裴景言在前,安度在后,沿着小径走进。
潮润的寒风吹乱安度的头发,遮了双眼一半。
她透过头发的间隙感知视野内的色块,大门敞开,内里的明黄灯光洒射,厅内正面是一面砖红电视墙。
安度站在门口,一只脚跨入门槛,踩在红色的软地毯上,蓦地感觉自己像走进野兽的嘴巴。
风又斜吹一阵,她打了个寒颤。
电视正放着元旦晚会,没增热闹,反显厅内的富丽堂皇空空荡荡。
安度仰头朝楼上房间喊:“奶奶?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安度又叫了几声,不见易美珍的身影。
大门被裴景言锁上,他在身后道:“妈和奶奶到爷爷的旧宅去了。”
“什么?!”安度惊讶,“奶奶不知道我要回来吗?”
“她知道,也想你,”裴景言和她解释缘由,“前两天风水先生来了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太太迷信,当晚就决定到旧宅过元旦。”
安度不掩饰失落与后悔,“那我不是白回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裴景言背对她脱下大衣,声线平得听不出喜怒,“就当陪哥哥跨年不行?”
“大嫂呢?不是说大嫂在家?”安度在房内踱步,抬脚就要上楼寻人。
裴景言坐在沙发上,叠腿看她,抄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厅内立时安静,“她和我说孙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今天就只有我们俩。”
“不愿意吗?”他问。
飞机上那种心悸的感觉再次出现,安度与裴景言对视,他脸上的笑容比室内更暖,她却没来由地心神凛凛。
见安度不回答,裴景言随手拿了一份报纸,低头翻看,道:“你先梳洗,赶路也累了。”
安度说好,飞快地上楼。
裴景言指尖微动,翻页时报纸被他搓了一条不规则的裂缝。
*
衣柜里的衣服被全然换掉,安度翻开未拆的吊牌,是她常穿的牌子与款式。
一套崭新的棉柔内衣与丝绸睡裙被安放在床上,亦是她偏好的质地,尺码正好。
梳妆台上是熟悉的高档护肤品,全新未开封,架子上甚至还排开各式各样的卫生巾。
但她并没有感到松快与舒适,这份挑不出错处的妥帖像化作一双眼,在窥视她的所有个人隐私与秘密。
房间整洁干净,弥漫佛手柑的芳香,安神的味道窜入鼻腔,不知触动了哪条神经,血液尽数上涌,安度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撑着脑袋再次查看孙依依的朋友圈,一条淡灰的线——安度被完全屏蔽。
“笃笃笃”木门响三声,裴景言问:“安安,洗好了吗?一会下来,有事和你说。”
安度正想回绝,略一思忖又扬声:“等下,我这就去。”
裴景言得了答应走远。
*
安度洗得很慢,陷在满浴室的水汽里出神。
孙依依的怪异,裴景言的反常,真相的尾巴隔着重雾在她面前摇摆,她抓了又抓,总是落空。
出房门时正遇上裴景言也开门,他换了一身休闲睡衣。
安度路过他房间,站定,问:“哥,要说什么啊?”
裴景言的房间窗帘拉了彻底,见不到一丝光亮,她往里瞟,似乎见到一双哀怨的眼。
她轻抽气,右脚尖向后点地,心骤然扑提至嗓子眼,再看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留一室漆黑。
裴景言把门带好,“下去说。”
*
楼下备了一杯威士忌和一杯橙汁,裴景言把橙汁递给她,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坐。”
裴景言温和如常,安度啜下一小口饮料,清凉酸甜入喉,惧意稍平。
疑团没有消失,她状似闲谈地开口:“哥,你和大嫂最近还好吧?”
裴景言几不可察地颦蹙,笑说:“还好。”
他问:“之前你怎么把依依遣回来了?”
安度摆摆手,往他身边坐离一个人的位置,“小姑子使唤大嫂,过意不去。”
裴景言嗯一声,“你说不想跟雷盛《妖鬼记》的项目,真的不想继续,我就把你安排回郡城。”
“没,我想继续的,”安度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觉这样的斩钉截铁有些奇怪,补充道:“我那时候刚开始不适应么。”
陈沧的脸和表情不由分说地撞进她的大脑和眼底,安度晃神,说:“……现在适应了。”
裴景言仰头灌一口酒,微辣,眸光瞬间变得阴骛,他闭眼掩去。
“哦?”他晃动酒杯,液体在灯光折射下闪闪烁烁,融了一室颜色,包括安度的脸在其中,扭曲着聚散。
裴景言再抿一口,“看来你又改主意了。”
安度干笑,“哎,你说的定了我不好动的嘛!”
“行,雷盛倒是对你赞赏有加。”裴景言冲她赞许地笑,“但你没有助理陪着我不放心,韩楠结束学业了,让他到你身边帮你吧。”
安度听到韩楠的名字时,愧疚与惊喜浮了满脸。
她问:“他现在身体都好了吗?”
“一切都好,和正常人一样。”
“那就好,”安度呼一口气,回忆:“当年不是他的话,我可能就没命了……”
她敲敲后脑勺,“我现在脑子是真的不好使,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他那边车身全凹了,玻璃都扎进他腿里,很多血……”
裴景言起身调暗客厅灯光,“你没有异议的话,我就叫他回来。”
安度想了想,“好,我们一个专业,他应该上手很快。”
裴景言没再继续,饮空杯中剩余的酒水。
安度脸色松懈大半,问:“裴总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又叫我裴总?”裴景言把酒杯放下,玻璃撞玻璃,声响在谧静的客厅里额外清晰,“安安和哥哥是越来越生分了。”
气氛又蓦然诡谲,安度笑着缓和:“没有没有,哥,你别多想,咱们都长大了么,什么生分不生分的,你以后有大嫂陪啊。”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裴景言坐回她身旁,慢条斯理地把眼镜取下挂在胸口,眼神如暗夜的兽。
安度向后微仰,皱眉道:“一点点吧,零零散散。”
她握紧杯子,试探:“呃……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啊?”
“以前啊……”裴景言冲她温柔笑笑,不动声色向她靠近,“以前不会和我这么生疏,每年我过生日都会给我精心准备礼物,说哥哥生日快乐……”
他再逼近一寸,“文婷和你关系不好,你倒是没有排斥我,很乖……”
“哦哦,小时候总是乖巧的。”安度有些后悔发问,裴景言的呼吸可听可闻,连空气都稀薄。
她起身,干瘪生硬地找借口结束话题,“我困了,先上去睡了。”
“呵,”裴景言动作停住,反向退开,唇角半挑,“去吧。”
安全距离,神情正常,好似刚才的压迫是她的错觉。
安度才踏上台阶,裴景言在她身后出声:“安安,你知不知道风筝的线断了就会坠落?”
安度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裴景言又笑一声,“去吧,早点睡。”
待安度关了房门,他在书架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文字入目:“凡是有甜美的鸟儿歌唱的地方,也就有毒蛇嘶嘶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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