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门窗紧闭,地垫收去徘徊急躁的脚步声,安度踱累了,背部抵墙,脱下高跟鞋放松小腿。
白色灯光终于自门缝泄露,何世落拿着托盘打水换茶,见了安度讶道:“安总?你还没走?”
安度穿好鞋,问:“陈总监呢?”
何世落合上门,“开一天会了,不到九点散不了会。”
安度打听:“在说什么,这么久?”她扬扬手中的纸张,“有一份合同需要他今天签字。”
“不方便透露,私密内容,总裁也在。”何世落压低声音,“安总你先下班吧,明天找他签也一样的。”
手机一震,陈沧发来短信:“冰箱第二层有饭菜,加热两分钟可以吃。”
意思就是让她先走了。
尽管陈沧还未正式上任,但原职级的同事们早开始奉行上下有别。安度只好冲何世落点点头,“那我明天再找他,麻烦帮我转达。”
*
公寓内只亮一盏客厅落地灯,角落铺开一圈橘黄。
雪球在安度腿上安睡,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安度揉揉它,视线又放在电脑屏幕里的贪污案件上,没太多参考价值,她查阅浏览一晚上,眼皮渐重渐垂。
一个轻吻落在额头,安度睡得浅,惺忪睁眼。
陈沧手撑在她身两侧,温暖的躯体覆罩,挡了大半亮光。他道:“回房间睡。”
“没,不困。”安度搓搓眼睛,时间已近零点,她抱怨:“你越来越忙,我们真成室友了。这段时间经常是我睡着了你才回来,你早上出门了我才醒,到了公司也见不到你人影,你干脆在会议室过夜得了。”
陈沧闻言笑一声,捏捏她鼻子,“才三天,冷落你了?”
安度戳戳他手臂,“所以今天特意等你回来啊。”
她情绪算不得太好,明明是情人间撒娇的话,表情却冷清。安度说完盯着他,嘴角下沉,像要开始一场质问或谈话。
雪球醒了,跳下安度大腿,转而往陈沧怀里钻,他低头逗弄猫一会,才抬眼正容道:“要说什么?”
“韩楠。”安度开门见山:“他被停职调查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蔓妮说的?”陈沧语气里有对下属透风的不满,冷道:“这件事在查清楚前,除却参与调查的人员,对雷盛其他员工是保密状态。”
安度坐直:“他现在在哪?”
陈沧叹气,默两秒后才回答她:“在看守所,暂时行政拘留。”
“拘留?立刻定罪?”安度面朝他,急道:“看守所请人喝茶也要花时间,不问青红皂白就拘留吗?”
“安安,你不要激动。”陈沧很平静,扯一条棉毛毯盖住她因在冷气中待久泛凉的双臂,“如果他是清白的,看守所自然会放人。”
“什么时候开始的?”安度不愿接受,“证据呢?”
“接人举报。”陈沧没有明确具体时间点,抬手动动她屏幕鼠标,结束电脑屏保,以他的权限登录内网下载附件,将数十页电子文档点开,“本来我也不相信,但是证据确凿。”
他耐心说明:“其一,他和平台头部部分KOL联络,利用游戏玩法作为随机赌注的方式,主播开小房间组织赌博,抽取分成;其二,《妖鬼记》首个PVP赛事还没开始,韩楠已经做了假的数据,以公会打榜的名义偷换项目组资金;其三,《妖鬼记》和文物联动出品的周边产品,售卖渠道的链接被改过,款项全部都流入到代工厂,代工厂法人和他有私人来往。官方渠道收益寥寥,玩家后台投诉量很大,对游戏造成恶劣影响,如果不是负责周边运营的同事留心,恐怕缺口还会更多。”
安度抿唇不语,韩楠和供应商之间的聊天记录和邮件作不得假,被调取的语音是他本人声音无疑。
陈沧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动声色,短短几天内收集如此大量的数据和文本,速度快到有违寻常。
冲击太大,安度未深思,只阖目摇头,“我不信这是他做的,韩楠在加拿大也有工作经验,他不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安安,你认为你了解他,但你对他的认知或许只流于表面。”
昏沉光线里,陈沧没什么表情,他神色冷淡,语气里对她还保留有无奈的包容,道:“我想在这些客观事实面前,你不应再掺杂私人情感无条件信任他。”
“对项目组的损失有多大?”半晌,安度轻声问。
“还在评估。”
安度眼中含泪,对韩楠有失望,更多是焦虑,最起码不希望看到他就此毁掉职业生涯甚至下半生。
陈沧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她迂回:“如果损失不大,是不是填补上就好。听蔓妮说,他会被全行业拉黑……”
“不完全由我一个人决定,”陈沧看出她的意图,“查封和赔款是必经流程,其余的等判决,否则无法与平台以及其他合作方交代。”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陈沧伸出手臂,将她揽抱入怀,“法律是公平的,安安。”
安度头脑泛空,睁大眼睛不说话,回想韩楠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一直认为他即便圆滑老成也会恪守刚正原则,可文件记录中,他话里话外流露的贪婪又那样明晰。
陈沧关了网页和电脑,手指挑卷她一缕头发,用发尾轻扫她鼻尖,逗她:“私人时间,我们不谈公事,嗯?”
安度勉强笑笑,嘴边转瞬即逝的弧度被他攫住,两人唇舌顷刻软湿地缠着,热度自客厅蔓延至浴室。
他将她拉入欲海,边吻边笑:“今天不冷落你。”
*
一周过去,安度始终心事重重,反复思考,总觉得韩楠事件有几处疑点,比如时间线,比如涉案金额数值,比如证据的收集过程。
几次想要再和陈沧详谈,都被他寻别的事由截断揭过。
问得多了,陈沧会严肃重申:“我不希望在生活里再谈这件事。”
早上吃早餐时没有交流,安度进食心不在焉,看看他又看看食物,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安度一开口就谈起韩楠,陈沧将面包切开抹上黄油,叉一块喂她,把其余的推到她面前,“我先走了,晨会。”
又是无声的不欢而散。
负责外部宣发文案的供应商被第五次返稿,安度本就烦躁,此刻完全失去忍耐力,敲打键盘又重又快,最后干脆发语音:“你是机器人吗?我之前说的需求听不懂?要输入代码一步步教你怎么写怎么做才会动?AI都比你好用。”
杨蔓妮少见安度怒意发作,更别提当众外泄,等安度稍平静才试探着问:“安总,你是不是为韩弟弟苦恼?”
“没有。”安度重重吁气,放软了声音再给供应商去信:“抱歉,刚才情绪不太好,麻烦你们再改一版,辛苦了。”
杨蔓妮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心情不好吃点甜食。”
安度咬下一角在嘴里,甜腻发齁,只觉得诸事不顺。
杨蔓妮和她闲聊:“其实吧,韩楠人缘还可以,他团队里有人给陈妈发邮件求情了,有点联名上书的意思,我也匿名凑了个热闹。安总你要是真的担心,也可以试试。毕竟韩楠原来是我们这边的人嘛,和你关系又比较好。”
她夹在韩楠和陈沧中,于公,她无法说道;于私……安度苦笑,“算了。”
*
这日又是和陈沧错开回公寓,陈沧下午开会坐得离她远,但时不时有咳嗽。
安度下班路上买几个橙子,提前到家,打算给他蒸橙子蛋羹。
她厨艺很差,这道食物也是某一次她嗓子发炎,陈沧做给她吃,她觉得好吃,便有意记下做法。
橙子切开一片盖,掏出果肉,加入鸡蛋,牛奶,白糖混合,再灌入空出的橙子壳中。
安度做得笨拙,光掏果肉就花了不少时间,一切备好,她小心翼翼将橙子开口覆上保鲜膜,以牙签扎孔,放入蒸笼。
陈沧回来时橙子蛋羹刚蒸熟,果香甜味溢散。
他压抑着白日的嗓间不适,轻咳两声,看到安度在厨房,很是意外:“你今天下厨?”
“不算下厨,看你嗓子不舒服,”碗壁烫手,安度捧出,捏捏耳垂转移指尖灼感,招呼他:“来吃。”
陈沧神情怔愣,数秒后才回神走近,笑声柔缓:“大小姐这是哪一出?”
“关心你。”安度拿一只不锈钢小勺,挖一点滑嫩的果羹往他嘴里塞,“好吃吗?”
糖不够,牛奶过多,果肉不匀。
陈沧没说,点点头吃下,“还行。”
*
陈沧洗完澡,出浴室寻衣套在身上。
安度站在衣柜旁,使用挂烫机熨衣服,看床面堆积的战果,她已经熨平了三四件男士衬衫。
水蒸汽灼热,安度持着喷头在衬衫褶皱较多的地方来回游走,等一处平了皱,又换另一处。
比她下午下厨的动作要显得娴熟一些,但做家务和她平日太过不符,陈沧诧异:“你今天怎么了?”
安度头也不抬,“我就是想单纯照顾你,不可以吗?”
陈沧蹲下扭一格开关,将挂烫模式调整成棉麻,最后想了想,干脆旋成OFF状态。
“干嘛?这件还没熨好。”
陈沧接过手持熨斗挂好,“安安,太刻意了。”
安度语塞,“……我只是想学着分担。”
陈沧短促笑笑,很轻,“那谢谢大小姐。”
“你是对我做的这些不满意吗?”安度指指床上的衣服,“今天我给雪球铲屎,陪它玩了一会,然后把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洗干净晾起来了,也拖了地……”
“没有不满意,”陈沧揉她头顶,淡道:“不像你。”
他留下简单三字,转身要出房门。安度知他要进入工作,大约又是处理韩楠的事,听杨蔓妮透露的信息,开庭在即,如果陈沧愿意不做追究……
她展臂一环,双手交叉,将他自后方搂住,“怎样才像我?”
陈沧停住不动,她力度便收得更紧,“陈沧,你总不愿和我提过去,那你说,怎样像我?怎样是我?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安度不提“爱”这个字眼,她不确定他们这样彼此隐瞒的相处,“爱”有几何。她只敢说“喜欢”,这样程度的形容很安全。
她看不到陈沧的表情,但触得到他因呼吸变化带动的肌肉起伏,陈沧沉默一会,低声:“不止。”
“不止……”安度迟疑片刻,从他简短回答中获得半分信心,“可能你不愿意再听,但我还是要说。”
她像祥林嫂一样重述:“车祸醒来时,我脸上身上都是伤,睁眼只有白色,看到金发碧眼的医生,以为自己小命呜呼,去了天堂。”
“好在只是不记得事情,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是躺在一旁的韩楠,蓝色的衣服被血染透,全变成了紫色。”
“我不是要和你说他多么好,也不是要为他做的错事开脱。但是……没有他我可能已经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现在的我,无论是生命还是精神存在,都有他在其中造就成全。”
陈沧似想要回身,安度不让他动,头牢牢贴着他后背,不能更近更紧密。
却也很远,远到无法直面他的表情。
“奶奶去世了,你和他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她忐忑地鼓足勇气说完:“你能不能,看在这一点上……只对他做开除处理,让他把经济损失找补就好?这次的教训很大,全行业拉黑他会彻底失业。我相信他会洗心革面,重新……”
“安安。”陈沧冷然打断,声音里的怒意压了又压,“我说过,韩楠不应该横在我们之间。”
“你做的这些‘好事’,想要让我感动,是为了这一刻有更大的情感筹码替他求情开罪,是吗?”
“不是……”
他分开环在他腰间的手,扭身面对她,蓬松的刘海压着眼眉。
平时陈沧这样的造型总让他看起来柔化些许,但现在情绪全被藏入发下阴影里,脸庞与话语间只有冷意:“韩楠救过你,我感谢他。”
“你把他看得很重要,但他目前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是项目组必须除去的隐患。”
“事实上,考虑到你的感受,我已经给过他许多机会,他没有珍惜。”
“他和你之间如何,我和你之间如何,他在工作上行事如何,是三个独立事件。”
陈沧说话时咳嗽加重,听上去很严厉,态度颇为尖锐果决。
安度想伸手抚他背部,他后退一步避开。
宽大的衣摆轻晃,上一次他穿似乎还没那么空。
手僵在半空又缓缓放下,她闭眼,阻断视觉影响肺腑的刺痛,“非把他逼上绝路不可吗?几百万的金额,对个人是很多,对总营收来说是否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他的不动产和流动资金变卖归还后还缺的部分,我可以替他补上。”安度知道自己的说辞很不专业,情急之下只一心要弱化韩楠贪污的严重性,她提出看似两全的解决方案:“其他的舆情损失或是别的,我也会想办法自费做执行。你快要担任出品人了,可以……”
“安总监,”陈沧再次打断,把公司里的称呼带到最亲密的房间,疏离又冷漠:“你看问题应该理性,而不是感情用事,徇私枉法。”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事情早有定夺,不要再费心思或口舌。”
房门落锁的力道很轻,一扇不厚的木门,将他们隔绝成两个,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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