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机场大厅灯火通明,人头耸动,所录所放无不是凄怆的哭鸣和悲戚之色。
空难遇难者名单白底蓝字,三人一组,被机械的男声缓缓道出。
安度面露同情,心神戚戚,偎在陈沧肩头,边听边拿起手边果盘里的一颗水晶葡萄往嘴里塞,咬出甜汁化去胸口的苦涩:“无妄之灾,他们的家人得多难过。”
陈沧不搭话,电视里的男声还在念:“李红嘉、胡晓雅、陈沧。”
TextToSpeech自动朗读出来的文字毫无语调起伏和感情,安度闻声抬眼,眉间骤紧,“陈沧,飞机上有人和你名字一样。”
陈沧依然没有回应,不到半秒,她忽觉头部一轻,安度疑惑着看向身侧。
陈沧整个人呈半透明状,甚至能穿过他的身体看到背后的沙发与餐椅。
他似乎未有察觉,脸上带着浅笑,着一套她为他买的米灰色家居服,很日常的模样。
“不!陈沧!不要!”惊愕取代血色攀爬上脸,安度着急地抓握他手腕,掌心空空,她语无伦次地叫他,手臂使劲环留他无实体的身形,额角汗水涔涔。
灵魂的存在没有持续太久,男人自脚部化作金色的光粒,逐渐消散。
光亮越来越强,双目被刺痛,泫然灼泪糊了安度眼睫,她不能视物,起身踉踉跄跄地追逐无数飘远的金粒。
她大叫:“陈沧!”
叫喊传不出半米,像投一颗小石子入江河湖海,波澜微弱,无声无息。
光线突然变得很柔和,眼帘外的触感不再具有攻击性。
安度尝试张开眼皮,公寓壁垒瞬息不见,所处四周被白雾溶蚀,徒留大片空旷无际的虚幻。
*
目光尽头,淡金色的圆形光晕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拖着一只大号行李箱,白衬衫袖口向上叠了几折,衣摆平整地别进皮带,长腿包在笔直的黑色西裤下,迈出的步伐不见留恋。
“陈沧,陈沧!”安度泪眼瞬明,喉间却像被塞满沙砾,声带一振便是涩然的擦痛感,她耗尽全身力量朝他的背影奔去。
双腿飞快交替向前冲刺,安度能感受到迎面带起的风,流动的空气里桐花的香味漾得浓郁。
两人行过的路两旁竟悄悄长出桐树,钟形花萼是偏白的淡紫,簇簇紧依,曳然颤动。
“陈沧,你等等我……”安度甩开碍事的拖鞋,光脚贴着地面,明明他离她只十数米,再多几步,指尖就能触到他脊背,可她怎么也追不上。
他们的距离倏地拉远,安度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在缩小,连头发也变成两根高翘的马尾,有分量地打在脸颊,她听见自己发出的童音:“陈沧哥哥……”
安度体能流失,跑得更费力,陈沧还是没有放慢步速,但见他的身影也渐趋青涩稚嫩,西裤衬衫蜕成郡城高中的校服,再蜕成郡城小学的校服。
五十厘米、三十厘米、十厘米……
“陈沧哥哥!”安度生怕他不见,手指抻力舒张,猛地攥紧他衣袖,小手下滑,和他的紧牵。
交握的刹那,二十余年时光伸缩,他们又变回现在的样子。陈沧顿停,留给她一个孤凉的侧面。
他偏头看向她,唇角微微上扬,眼里的笑意淡不可察。
“陈沧,”安度连喘气中都是哭音,她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他,十指牢牢揪着他腰间的衣服,“我错了,我错了……”
她想现在自己一定很让人嫌恶,赤足乱发,涕泪纵横,面容丑陋;更别提之前偏激种种,伤人的话语,恶意的质疑与揣测,不可原谅。
陈沧没有如以往一样回拥,只静默地立着,晚霞殷殷,泡桐花已延展盛开万里有余,看不到边界。
“我、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安度慌乱地道歉,句子断断续续,含在悔恨绵绵的哭声里,勉强拼凑:“我不要知道从前,也不要过去了,我听你的,以后只相信你……”
她泪如泉涌,肩背因抽噎抖动,如脆弱的幼鸟振翅,“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也许只过了几秒,她已觉得邈如旷世,才终于等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头顶,清冽的呼吸拂过她头顶发丝。
这次安度没听到那个永远不变的单字回答,陈沧拉开她,小心地托起她的脸,温热的指腹摩挲她眼眶下缘,拭去她断珠一样的泪滴。
他声音低低,依旧是沉稳的好听,“安安,我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
安度执拗地紧握他双手,眼中落水如瀑,“我要你在。”
陈沧淡声笑笑,“不要任性。”
风遽然呼啸,桐花朵朵脱了枝,一时纷纷飘零,将她和他的视线隔绝。
清脆的男女两道童声郎诵着《子夜歌》,欢笑涤荡悠扬:“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梧桐是最贞节恩爱的树木,朝暮与共,生死相待。
清阔朴素的香气唤醒丝缕过往,他们本应拥有细水长流的默契。
花朵落地无痕,回旋在半空的花瓣化作蒲公英的飞絮,神目再次清明,陈沧早已不在,连带那圈暖柔的光晕也变成了冷清的幽蓝,安度一人驻于漫天的白柔之中。
桐花代表永恒的守候,而蒲公英代表无法停留的爱。
——她终究还是将他们弄散了。
*
“安安,怎么在哭?”轮椅由裴启云和安岑推着,易美珍将蹲在地上抱臂抽泣的安度扶起。
安度抬头,发现自己被转移到了郡城旧时的家宅,灯光盈暖,饭菜炊香,窗外可见星月清湛。
她惊喜道:“奶奶!”
安度视线后放,头一次看清裴启云和安岑的长相,试卜着轻唤:“爸爸?妈妈?”
易美珍笑容舒开,回头对他们道:“看看你们的女儿,出落得标志漂亮,今年和你们一般大喽!”
父母容貌皆停留在离世的那年,没有变老,安岑看上去和安度如孪生姐妹,骨子里透着婉约,她牵起安度的手,对裴启云感慨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只有六岁。”
裴启云眉目俊朗,虽和安度年岁相近,倒很有为人父的慈祥,他轻抚两下安度头顶,欣慰地说:“安安,你是我唯一承认的孩子。”
他揽住安岑肩膀,和她低语:“你也是我唯一承认的妻子。”
安岑释怀地摇摇头,“都过去了,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安度遗传了安岑的五官,做起表情又仿了裴启云神态七八分,她看着他们,只觉得倍感微妙,大约是天然血缘亲近,竟能弱化去二十多年的陌生。
她即使神思懵懂,也知他们已是故去的人,但她并不害怕,心道父母话里有话。
易美珍招呼儿孙吃饭,“我们难得和安安见一面,要吃真正的团圆饭。”
二十七年来首享天伦,安度暂忘不愉,和父母如同龄人般交流着自己生活种种,有年代带来的沟壑,她解释着很多新兴术语,饭桌上欢言阵阵。
正说笑,灯光骤灭,安度眼前一黑,碗里的鸡鸭鱼肉全变成石头,旧宅轰然倒塌,连带周围的建筑一起,灰烟散尽,目之所及,一片废墟。
坐在对面的裴启云和安岑模样大变,他们僵硬起立,浑身是血,四肢变形,鼻梁歪曲,眼球突出眼眶;而易美珍形体也一瞬枯瘦蜡黄,目光浑浊。
三人以逝世时的姿容示人,直勾勾盯着她。
安度呆滞着挪不开步伐,全身应激地发抖,更无法闭眼,只看他们干裂淌血的嘴唇翕张,齐声吩咐:“安安,报仇,替我们报仇!”
*
“!”安度失语,自保着从梦魇中惊跳清醒,一只男人的手臂横亘在身,她仰头,对上陈沧的脸,他还在睡,呼吸匀长。
她一动,陈沧便醒了,入眼即是安度雾蒙蒙眸子,他笑,柔声问:“做噩梦了?”
“嗯呜呜……”安度放心地哭,如逃出生天,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梦境告诉他:“我梦到你坐了一趟坠毁的飞机,梦到你不要我了,梦到你不见了,梦到爸爸妈妈还有奶奶……”
“我在,不会不要,”陈沧逐句安慰,把她圈进怀里搂着,轻拍她脊背,“都是假的。”
“老公。”安度抬下巴,噘起嘴,要他亲的意思。
想象中的温软触感却没有落下。
*
安度头偏了偏,昏厥多日,噩梦连环相套,精元殆尽。
肉体如被摁在插满银针的钢板上,血流经麻木的四肢,稍动全是绵密的刺痛。
厚重的被子盖高,堆压在她颈部及胸前,思念过甚,竟被她在意识中模拟成那双温暖有力的手臂。
安度睁眼睁得很吃力,眸底的水还在淌,脑子先于身体运转,白顶白墙白被单——她在医院。
没有飞机失事,没有道歉和嘱咐,没有乐意融融的故人见面,没有废墟与可怖景象,当然,更没有陈沧的拥抱。
坏的好的都不属于她,属于那个荒诞的虚空之境。
“安安。”一句来自真实世界的呼唤,细柔的女声。
安度半掀眼皮,床边一位戴着口罩的女子低头,纤指轻勾,将挂在耳后的口罩绳缓缓拉下。
一张和她九成相似的脸庞渐而俯向靠近,在她眼前愈放愈大,“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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