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不知怎么又再度复明。东南角果然缓缓走出一枯瘦老妇。李沛叹了口气再度拔刀出鞘:“怎么说,文的还是武的,干的还是下毒。”
文的是二人对战,武的是以多欺少。这些黑话都是李沛从之前袭击她的人嘴里听到的。
老妇看到她的样子,慈爱的笑了笑:“孩子,你确实受苦了”
李沛并不买账:“我觉得咱们可以坦诚相待。不要我相信了你、你再来打我,很浪费时间。”
老妇看看她,把腰后别的竖笛放到桌上,又从鞋里抽出两根针:“老朽再没有其他兵刃了”
“然后等你过来头发里又会变出枚镖是吧。你要真想杀我,能不能明晚之后再来,我绝对不走。”
“不能,”老妇并不被她的消极影响,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但我来,却正与明天的大会有关。应该说知道你来了,大伙抬举我,请我做代表跟你谈。”
李沛用手抠着刀刃,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对方说出一句:“对黄河密卷,你知道多少?”
烛光灭了又亮,屋内的气氛非常诡异。
“你是谁?”李沛忽然问道。
老妇笑了笑,枯槁的面皮绷出一道道皱纹:“丐帮帮主,黄小云。”
这答案出乎意料,李沛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只见她个子不高,身着藏蓝棉袄,衣服是新的,手肘处却打了青蓝色补丁。脚上套了一双黑色布鞋,那布在烛火下隐隐反出金色的偏光,看似不是普通的不料。除此之外,周身不再有明显装饰。
据张鹤泽所说,丐帮长老手中世代相传一打狗棍,连同全套棍法——棍法却并非长老所能独学,只最后一章赶狗入穷巷不再传于七袋以下弟子。
“你棍呢?”李沛提出疑问。
黄小云自然知道她所指,眼神望向桌上的竖笛。只见那竖笛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色,不缀任何配饰也同样抓人眼球,显然不是凡品。黄小云淡然道:“外人皆以为打狗棍是实实一根棍,然则真正的打狗棍也不过竖笛一根。”
真要细究起来,当然还能问出数个问题,但李沛听到她提黄河密卷心里早就痒痒的,也顾不得这些细节了。她头脑一冲动,抓了抓头发:“你真是丐帮帮主?”
“千真万确”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她正要脱口而出系列故事,黄小云却冲她颔首:“我知道。”她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李沛,继续刚才的问题:“对黄河密卷,你知道多少?”
李沛一时受到冲击,脑子又乱了,胡乱抓着头发坐下来:“就好几本,每本功能不一样……你知道你们还冤枉我?”她忽然反应过来,质问道:“大家都知道吗?你们是不是人啊!”
想起这几日的围追堵截,没有一日睡好觉,走在路上真如那过街老鼠一般。愤怒、委屈涌上李沛的心头,更夹杂着一丝迷惑: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要冤枉她?
黄小云选择性忽略了她的质问,缓缓踱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居然还能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平淡的说话?!
“黄河密卷,一共七本,由黄河之滨密道中所得,有说来自前朝隐士,有说是上古诸神传下的秘诀,助凡人成仙。但有一点认识却是统一的,那便是它威力无穷,超越人力所及。‘黄河七卷出,天下每易主’,说的就是它的威力”黄小云并不理会李沛眼神中的迷茫困惑,侃侃而谈。
“索性知道它存在的人并不算多,多为精英高手,没有在江湖惹出更大混乱。”她所提到的混乱,自然是像凌霄派等心怀鬼胎之人无底线争抢、名门正派屡受其累这样的事情。
李沛皱了皱了眉“可这些又关我什么事?”
“现在江湖现身的有五本,此外两本不知所踪。其中一本原属暨南杨家,传闻杨家抄家后此本落入杨家幺女杨宝儿手中,也就是你的娘。”她留神李沛的表情,想看出她是否知道这一本的下落,却只看到了突如其来的悲伤。
李沛其实大概知道那本就是绣谱,只是提到她娘受过的苦,想起千春楼,心中的酸楚远盖过对秘籍的在意,是以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知情的样子。
黄小云敛了敛心神,掩盖住心中的失望,继续道:“天下无敌的武功自然是吸引人的,也怪道众豪杰逐鹿武林,互不相让。当然,其中也有毫无底线如凌霄派般的魔教,大大坏了武林规矩,为祸一方”
“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李沛怔怔的坐着,再次提问。
黄小云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这女子不如她想象的好拿捏。但这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她立刻恢复了正常的神态:“知道黄河密卷的人本就不多,而知道其中所蕴藏的真正绝密之人,就更少了”她顿了顿,“连凌霄派的教主,欧阳文夺,也不过以为练全七册便能天下无敌。然则黄河密卷真正的可怕之处,是其中藏着一个足以毁灭苍生的大秘密。”
她并不理会李沛的惊讶,继续道:“渤海之战那日你在,你见过碧鲵了。”
李沛自然见过,猛地点头。
“若我说,有一个地方,藏有数以万计的碧鲵……”
李沛果然张大了嘴。这妖兽她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古墓之中,她同它对打,差点被吃下肚子。第二次便是在凌霄派的大船,那只身形更大,摧枯拉朽一般毁掉了江湖联盟的所有船只——以精钢加固过的船只。
一只都这么可怕,一万只,会是什么样子啊!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碧鲵的事情没有从幸存者口中传出来……”黄小云抬起头,定定看着李沛:“这样的武力,如果被世人得知,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她并不是真的在等李沛的回答:“四个字,生灵涂炭。你不过被悬赏五千两,那些人就如同疯了般对你追杀不止。他们要是知道有这般可借以雄霸天下的事物存在,又会拼杀成什么样子?你每日路过的商铺人家,每日见到的妇嬬幼童,可还能再过一天安稳生活?若真被谁率先找到碧鲵的老巢,那普天之下,恐怕到处都要血流成河了。”
“李沛。”黄小云森然道,“如果明日大会,你把真相说出来,把黄河密卷和碧鲵抖出来,有心之人迟早会查到这一关节。那这些人命,便都是背在你的身上!”
李沛呆若木鸡的听着,不知不觉就背负上天下苍生的性命,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已然将黄小云的话全面接受了——没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这些日子的见闻足以让她明白,人性不可考验,绝大多数人会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沉沦。
“可……可我是冤枉的啊……”她下意识喃喃道。
“总要有人吸引注意,是你是我,是肖让,又有什么不同?木已成舟,牺牲你一人,便能拯救万千性命——若反过来,因为你一人,而至天下苍生生灵涂炭,你这辈子还能有一日安心吗?”黄小云泰然道,“你们老掌门同我也有旧,松鹤门虽小,门风却清正”她缓缓取回兵刃,走到门口:“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黄小云走了,李沛还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茫然。
与此同时,在五个街区之外,洛云正路过一条黑暗的小巷。他敏锐的感到一丝不对,悄声靠近。黑暗中蓦地伸出一截白皙的胳膊,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带了进去。
“不要这样吓人……我差点出手……”洛云话音未落,尹昭柔嫩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尹昭才有些气喘的从他坏中抬起头,迷离的问道:“想不想我”
“嗯……”洛云轻轻将手指插入她的鬓角,梳理着她柔顺黑亮的头发:“想死了”他顿了顿,“我以为你不会来”
尹昭把头靠在他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本来不想来,但我觉得李沛会来……”
提到李沛,洛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心中的万般柔情顿时消散大半。他何尝不是这样想,所以才紧赶慢赶来到这里。可他晃了几日,依然没发现她的踪影。
尹昭放下一只手与洛云十指相扣,又举起来细细观瞧。洛云的手很修长,但从骨节还是能看出这是男子的手,和她纤细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尹昭闷闷道:“你师妹她……心善,她最不该遭遇这些。”
洛云深深叹息:“坏事总会发生在好人身上。”眼前的形势错综复杂,他始终没有想出破局之道。或许是关心则乱,这次他总无法理智的缕清条理,甚至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极端的想法。他皱眉道:“实在不行就带她走,再不和他们往来……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洛云极少对他人做出这样的负评,尹昭自然能感到他内心的波澜,她拇指轻抚他的手背,安慰道:“这样也好……以后找个地方,海岛也好,山里也罢,建两间堂屋,像松鹤门的家一样。我们一间,你师妹一间,从此我们再不分开……不带陆衣锦!”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对司徒空和李沛同行这件事却有些猜测,心里十分恼恨陆衣锦:临行前的话都白交代了吗?怎么能让司徒空那种人钻空子靠近李沛!
两人在雪光中紧紧相拥,贪婪的嗅着对方的味道,这样抱了许久,谁也不愿意先放开。直到再次同时开口。
洛云说的是“问你一件事”,尹昭说的是“有件事想同你说”
洛云顿了顿:“七本黄河密卷指向碧鲵的所在,所以大都的人也在找,对吗”他往端王府跑了一遭,心里大概有了猜想。
“甚至说……所谓的凌霄派,根本就是大都伸进武林的一把刀。”他沿着线索一路追查,朝廷和凌霄派的关系确实过分密切了。
李元甫临终前的嘱咐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直到此刻洛云终于彻底读懂了师傅的用心。
这些事情尹昭不说,洛云也没问过,直到自己查的十之七八才来找她求证。尹昭忽然有些生气,手松了松,勉强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得到肯定的回答,洛云又陷入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尹昭情绪的转变。他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尹昭方才说的话:“什么事要对我说?”
“我……我怀孕了……”尹昭莫名有些扭捏起来。
月光照映中,她看到洛云先是点头,接着猛的一愣,眼神流露出极度的喜悦和振奋,甚至抱住她的手臂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紧接着,犹如退潮一般,喜悦渐渐消退了,一种复杂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
尹昭反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心中又气又恨,猛烈的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手……”
洛云怎么会放手,锢住她的小臂铁一样坚硬,用力一带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尹昭鼻子一酸,委屈到:“洛云,你不是人!”
“嗯”
“你是个大坏蛋!“
“嗯……”
“你……你以为,我会放弃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尹昭再也说不下去,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洛云这才放松一点,低头吻掉她的眼泪
“……昭柔,谢谢你。”
他的语气温柔又诚挚,尹昭再一次不出意料的沦陷了,纵使心中万般不愿,身子还是渐渐软下来:“谢我做什么”
“师父师娘走了,师弟师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家了。”
“……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尹昭怀孕两个多月了,近日她只是觉得有些犯困,不如从前精力充沛。前天在此地遇到朱扁鹊,闲聊间朱扁鹊随手给她号脉,她才知道这个喜讯。
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从渤海回来再遇到洛云,她才停了避孕的药丸。没想到就那几天……她无端心猿意马起来,虽然相处的日子不长,但次数属实不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她打听到洛云的行踪,这才在这里拦住他。没想到又被他气了一顿。
但此时此地,看着眼前笑的像少年人一样的男人,她又不生气了。洛云是松鹤门的老大,总是心事重重,从认识他那天起,她就没见过他这么兴奋。
也许这个孩子,真是老天可怜他们命苦,赐给他们的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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