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侄女总归比亲兄长要隔了一层的,又有之前亲事未成,再张起口来就有点抹不开面子了。
华元还候在夏南天房里,不等自家老爷回话,他便道:“护国寺怎的不远?明明隔着十万八千里,老爷去看病,差点没命,也不见姑奶奶前去看一看的。”
他是夏家老人,年纪比夏南星还大,多少年跟着夏南天风里来雨里去,虽为仆人,夏南天却向来不拿他当仆人看待的。听得夏南星那句话,实忍不住了这才张口的。
护国寺是不远,兄长昏迷病重,差点没命,做妹妹的倒没去瞧上一眼,等到自己儿子成亲了,有用得着夏家财势的时候了,便要让兄长从护国寺赶了过来给寒家撑场子?
真是好没道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思萱堂的东次间里,是夏芍药的起居处理家事的地方。靠窗摆着黑漆云头形桌案,夏芍药坐在福寿纹圈椅上,正埋首帐册,核算这一年夏家的进帐。
听得夏南星来了,她借口理事,连面儿都没露,由得夏南天去应酬。
她左首边摆着张描金花卉山水图的多宝阁,对面原本摆着张黑漆彩螺钿楼阁仕女图屏风,后面放着张罗汉榻,待得她累了的时候便稍事歇息。
哪知道今日夏景行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听得夏南星携子女上门,不在卧房里歇着,非要跟着夏芍药来东次间歪着。
他在罗汉榻上抱着本书歪着,却还使唤丫头们将屏风挪开,“这样我跟你们姑娘说话也方便。”隔着屏风可瞧不见脸。
夏芍药埋首帐册,头都没抬便丢过来一句:“我耳朵没聋,隔着屏风听得到你说话。”拖了他来看帐,他却打死再不肯的。
这会儿两个人已经熟极,夏景行还耍无赖:“这东西我是再看不会的,就偏劳娘子了。要不为夫替你捏肩捶背?”状甚殷勤。
被夏芍药拒绝之后,他便生这妖蛾子,歪在罗汉榻上也不安生,看一会书便抬头瞧一会夏芍药。
丫头们已经习惯了这两人时不时的斗嘴玩闹,皆抿着嘴偷笑。若是夏景行不在,还敢打趣夏芍药几句,主仆向来是玩闹惯了的。但当着姑爷的面儿,一个个都跟没嘴的葫芦一般,再不肯多一句话的。
素娥见小夫妻俩相处融洽,便指派了丫头们去沏茶端果子点心,还特意弄了个黑漆嵌螺钿花鸟纹的炕桌放在罗汉榻上,将茶水点心摆到了夏景行手边。
夏景行便愈发的滋润了,待得丫头们鱼贯退出,喝着热茶拈块点心来吃,还有闲暇感叹一句:“娘子你生的真好看!”
夏芍药没抬头就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听着他话音里的戏谑,长叹一声:“你怎不说我生的好命苦?嫁个丈夫连把手也不搭,眼瞧着我算帐累死?”手下算珠如飞,噼哩叭啦的响。
夏景行却作听不见这句埋怨,将书整个的盖在脸上,“以前只知道琴声悠扬,这会儿才知道算盘声原来也煞是好听,听的为夫昏昏欲睡,颇有助眠的功效。”
夏芍药嗔他一眼,待听得他半盏茶没动静了,悄悄踮起脚尖来走过去,轻轻揭起书来,见他果真阖眼睡的安稳,便将藏在身后的狼豪拿出来,在他面颊左右各点了几下,乍一看倒似个麻脸儿郎君,捂着嘴儿又轻手轻脚回去了。
待得她转身回去,夏景行半睁了眼见她肩膀一耸一耸,想是在偷笑,唇边不觉也浮上笑意来,张嘴无声吐出俩字来:“淘气!”
夏芍药还未坐定,静心斋侍候的多喜便跟着素娥进来回话,夏景行假作个梦寐之态,翻了个身背向书案,似又睡了过去。
夏芍药便率先向门外走去,到得院子里才问:“你不在静心斋服侍着,跑到思萱堂来做什么?”
多喜便回:“姑太太想跟老爷讨银子,为二表少爷的婚事跟表小姐的嫁妆添一把,老爷推说家里的事儿都是姑娘在管,年后他还要去护国寺住着,姑太太便苦劝老爷,不该家里的事情全交了给姑娘,这会儿两人争执起来了,华叔让奴婢来请姑娘,好歹过去劝着一劝。”
夏芍药长这么大都不曾见过夏南天发火,他这人即使在外面受了多大的气,窝着再多的火,等回了家看到妻女都是一张笑脸。对着嫁出去的妹妹就更是一张笑脸了。
这会儿他老人家都到生死关头转了一圈回来了,夏芍药实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还能引得他动怒的。
夏芍药放下手头的事情,忙忙过去了,才进了静心斋的门,便听得夏南星在那里哭诉:“哥哥将我嫁到了寒家,自己过起了富贵日子,就将妹妹丢到了脑后。难道就不怕爹娘地下有灵托梦给你?”
夏南天的声音疲惫而震怒:“罢了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家的事儿我再管不了的,只你也别跑来我家指手划脚!”
夏芍药快走几步,也不用丫头掀帘子,自己掀了进去,寒着一张脸儿怒道:“爹爹大病才愈,姑姑就跑到家里来又哭又闹,这是嫌爹爹病好的不是了?”
她过去扶了夏南天,将他往床上去带:“爹爹好生歇着,何必动这么大的气?你身体好了,才有我的好日子。这才好了几日,哪里受得了气?”
夏南星听得这话,哭的更厉害了:“我统共只这么一个哥哥,难道竟安着坏心,不盼着哥哥好了?不过就是来求哥哥一回,瞧在父母面上,哥哥也该帮我一把的。这会儿我既应了别人这事儿,难道还能反悔不成?”
夏芍药哪管她应了旁人什么事儿,双目圆睁,已经是要按捺不住赶人了:“姑姑不管应承别人什么事儿,那都是你应下来的,可不是爹爹应下来的。这会子跑到家里来闹,难道姑姑应了要杀人,我爹爹也要帮你去杀人不成?就算是祖父母在世,也没得这个道理的!”
夏南星被侄女堵的说不出话来,旁边寒向荣弱弱替母出头:“表妹,你……不必将话说的这般难听。总之……是我负了你,有什么气你冲我来!别气着了母亲!”
夏芍药倒被这句话给气的头晕,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表兄懦弱无担当,还夹缠不清。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子就骂:“寒向荣你好没道理!我如今已经成亲,你也已定亲,小时候就算两家大人有什么玩话,一没定亲二没换庚帖,我与你既无山盟亦无海誓,你很不必拿出这副样子来给我瞧!你倒是怕气着了你娘亲,难道就不怕气着了我爹爹?你娘亲倒是健康长寿了,若是将我爹爹再气出个好歹来,你们家可负得起这责任?”
寒向蓝见哥哥也被表姐给堵了回来,立时便叫:“不过是一件小事,我娘求舅舅将夏家的芍药以后都供给了孙家生药铺子,以后都是一家子亲戚,何必做这么绝?”
夏芍药这才知道原是为着这事儿。
她当时没搭孙太太的茬,反正这种转折亲以后也不必来往的,没想到她姑姑竟然打着这算盘,自作主张应承了下来。
就为着这么点子破事儿,跑来娘家大闹,何其糊涂!
“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夏家的生意,何时轮得到寒家人应下来了?难道竟是我爹爹跟我说了不算,要寒家人说了才算呢?”
夏南星被这话激的面上挂不住,哭的眼睛红通通的,这会儿觉出侄女儿扎手了,就更得朝着夏南天使劲了,只流着泪去瞧夏南天:“哥哥你怎么说?哥哥你怎么说?”
夏南天原在她苦劝自己回来掌家之时就觉出不对味来。闺女跟妹妹生分,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夏芍药事父极孝,最看不得旁人冷待了他。况是他的亲妹子,不但不闻不问,还行事迫人,不过就是为着夏家如今富贵。
但没想到自家妹妹会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也不回房去躺着,又重新落了座,一双利眼直盯着夏南星:“你嫁人之时,我这做兄长的可是倾尽了全力来给你置办嫁妆,你嫂子半句怨言也无,家里当时办完了喜宴,帐面上的银子还不及你压箱底的银子多,你说这话可有良心?!”
“可是……可是后来家里富贵了起来……”
夏南天见她这贪婪模样,更为不齿,“后来这富贵日子,也是我拿命换来的,就算是我没儿子,可我还有个闺女,理应全归她才对。难道竟然教我不给女儿,全贴补给妹妹不成?你想过好日子,难道不该是与妹婿同甘共苦,一起打拼出来,难道竟指望着我这娘家兄长接济不成?”
“可……可如今只是小事,你也不肯应我,难道不觉得伤了兄妹情份?”
夏芍药一直握着他的手,心知自己再与姑母争执,也难灭了她的念头,还不如让夏南天自己决断,这才好让她死心。
果然夏南天没让夏芍药失望,冷哼一声道:“姓孙的为人贪财吝啬,满腹钻营的念头,唯独不肯诚信作生意,我夏家的东西卖给谁也不肯卖给他家,省得他败了我夏家的名头!以后也别在外面让他自称是夏家的亲戚,若让我听到了,必要给故旧朋友传话,让他孙家没生意可做!”
夏南星抖着嘴唇半日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哥哥你……真要这么绝情?”
夏芍药握着老父的手,轻拍他的背,夏南天借着女儿的手起身,往卧房去,只留下一句话:“你也一把年纪了,好自为之。我也老了,家里的事儿以后全交给芍药跟景行,但有事情也别来找我,我作为了主!”
父女俩进了卧房,夏芍药扶了老父躺倒,又给他倒了杯茶来喂了他喝,夏南天拍拍她的手:“爹爹没事。”却见得夏芍药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依在他胸前呜呜的哭:“爹爹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不能有事儿,我要你好好陪着我!”
他摸着闺女的脑袋宽慰她:“爹爹一定好好的,还等着你生个小孙孙给爹爹抱呢。”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夏芍药听得这句话,又观他神色,不似旧时重病泛着青灰色,只略微白了一点,这才将一颗心渐放了下来,“爹爹你可别吓我!”
忽听得外间夏景行的声音响起:“姑母上门,可是有什么事儿?”
夏南星之前一力苦劝夏南天,当中就有句话儿,道是他这女婿来路不明,万不能将家底子交给女儿去打理,女生外向,万一女儿被女婿哄骗了,家里可不得受损失?
夏南天听得这话,才勃然大怒的,“难道我家中产业不交给了女儿女婿去打理,还要交给外甥打理不成?”
夏南星倒是正有此意,很想让寒向荣来夏家产业历练历练的,又是舅家的铺子,沾手就是油,可不比他读书读了好几年,都没读出个名堂来的强上许多?
不过见得兄长震怒至此,也知不能在此时提起这话,只能咽下肚去了。
她才说完了侄婿的坏话,这会儿见了夏景行,倒吱吱唔唔说不上话来,只侧转了身子去拭泪,状甚委屈。
夏景行是听得夏芍药急急往静心斋赶过去了,他这才唤了丫头打水洗脸,不防榴花在院子里小声跟丁香议论姑太太大闹静心斋,老爷震怒,他这才赶了过来的。
打眼一扫,寒家人都面色不好,正堂不见夏家父女,便往内室走去。才掀了帘子,便瞧见夏南天躺在床上,面色不太好,夏芍药握着他的手一边垂泪一边宽慰他,顿时放下帘子,扭头面色便冷了下来:“姑母不知爹爹大病才愈么?跑家里来闹什么?这是打量着家里没人了才欺到头上来?”
夏南天或者夏芍药若是说这话,夏南星还会分辩两句,但这话从才进了夏家的夏景行嘴里说出来,她哪里肯依:“我竟不知道,这家里几时轮得到外人来说话了?”
夏景行一字一顿道:“我这个外人也知道关心‘夏老爷’的身体健康,怎的你们这些自己人就非要将他老人家给气出个好歹来?”
夏南星这是被孙家太太给逼急了。自婚期订下来之后,孙太太不止一次提起夏家芍药的事情,想尽快将与夏家的合作给定下来。她是在亲家太太面前打过保票的,必会一力促成这件事。
眼瞧着在侄女面前没戏了,这才更加坚定了务定要在夏南天手里达成目标的想法,当知道向来疼她的兄长这次也出人意料的决绝。
不仅如此,就连才进了门毫无地位可言的侄婿竟然也气势逼人,夏南星再不能忍,霍的起身,扬声向室内道:“哥哥就是这样纵着你女婿来侮辱亲妹的吗?不想让我上娘家门,早说就行了,又何必让个外人来撵我?!”
停得一刻,夏南星还待再闹一闹,说不得因着夏景行的无礼,做兄长的软了下来,答应了孙家的事情也就顺利达成了呢。哪知道夏南天隔着门却道:“景行是我自家的孩子,他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你还是回自己家里去吧。若是觉得这娘家从上到下都看低了你,侮辱了你,那必是你做了什么让人不齿的事情,回去自己好好
想想!”
“哥哥这是不想让我以后都不想回娘家了?”
“你若还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大可当自己没这个娘家,没我这个兄长,不认也罢!”
夏南星这下是彻底傻眼了。没想到弄巧成拙,真让夏南天出口赶人,华元不失时机的从门外进来,一副赶人的架势:“姑太太,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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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南星这场大闹导致数日后的夏家宴客,都没请他们家。来的全是夏南天多年旧友,以及生意场上的伙伴,还有洛阳花会的同行们。
大家见到他精神奕奕,都叹道静法师医术高明,这才能将他的陈年旧疾给治好了。
吴大奶奶如约带着吴家大哥儿来赴宴,没想到这次何娉婷竟然也跟着何太太来了。
因夏芍药已经成亲,这次又是夏家多年难得宴客,许多来客都携眷前来。
前院由夏南天带着夏景行迎客,又介绍他认识业内前辈以及同行,还有他的故友。众人见他这般重视赘婿,原有的那点子轻视的心理都渐渐收了起来。
席间又听得夏家的生意以后就交给了女儿女婿来打理,他自己则清闲度日,内中便有何家老爷道:“真是羡慕夏掌柜能过上悠闲日子,无事一身轻。只花会的事情往后该如何呢?”他认识夏南天的时候,夏家资产一般,那时候外面的人称呼起夏南天来,便是夏掌柜长夏掌柜短。
后来随着夏家暴富,许多人便尊一声“夏老爷”,只何老爷却仍时时处处用这称呼,也不知是为了显得他与夏南天相识已久,还是为了昭显他在花会的影响力。
不过夏南天不计较,还拍拍夏景行的肩膀:“我这女婿年轻有为,以后还要何老爷多多提携呢。”
说说笑笑说将自己的意图表达清楚了。
还有人听到之消息难免与同桌关系密切的小声嘀咕两句:“夏老爷这是疯了吧?才招了婿,就将管家权出让了,也不好好看看这女婿的能耐?”
总之不止一个人质疑夏景行的能力。
如夏南星者,对夏景行的质量,他完全可以无视。但在场的都是在洛阳城里吃这碗饭的,还真就抱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的心思,对夏景行的能力也极为质疑。
夏景行皆一笑置之。
有些事情,他说一千遍也没用,还比不上默默的实际行动。
后院里来的女眷们却由夏芍药亲自招待。
何娉婷见她将来客都安置在了花厅里,已婚的太太们一桌,奶奶们一桌,未婚小姑娘们一桌,其人如花蝴蝶一般在各个桌上穿梭,笑意盈盈,还能抽空逗逗吴家大哥儿,内心别提多沮丧了。
特别是当她向爹娘嚷着也要开个铺子做生意,好让别人看看她的能耐,却遭到了何大郎的无情打击:“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想不开,非要拿着自己家的银子打水漂啊?”
何娉婷无语的看着自家兄长,这还是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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