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烟烟口中的那个仙尊陆雨歇,似乎很陌生,又令他莫名感到熟悉。
他终是活成了自己不愿成为的模样吗?
既以苍生为己任,是否证明他全都放下了、看开了?
唐烟烟松开搂住陆雨歇的手,她用目光细细描绘他轮廓,舍不得挪开。从前听说他的过去时,唐烟烟就好心疼那个小小的年轻的陆雨歇,来到这个时空,成为见证他巨大变故的旁观者,唐烟烟才切实体会到他的辛苦。原来陆雨歇最不能释怀的不是仇恨,而是无法放过他自己。他固然强大,可那份来自幼年的不安、愧疚与自我厌恶,早已深入骨髓,它们藏得太深,或许仙尊陆雨歇自己都没能察觉。
唐烟烟以为她是最了解陆雨歇的人,她以为她的爱能融化他心底的伤。可她始终没理解陆雨歇内心深处的脆弱,也没能成为他的倚靠和寄托,所以他迷路了,他没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陆雨歇走后的那些年,唐烟烟时常想,一个人,若外表呈现出来的都是真善美,是不是证明他心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和恶?
这世间哪有什么完人?仙尊陆雨歇悲悯天地、解救苍生,或许只是为了掩饰他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他认为,只有爱能消除一切的恶,所以他拼命让自己热爱苍生,他一次次地这样欺骗自己,仿佛把虚伪都活成了真,陆雨歇亲手用仙尊那顶崇高的帽子,把自己囚禁在道德制高点,也许最后,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对这个世界究竟是爱还是恨。
陆雨歇演变出来的每种人格,全部都是真实的他。
因为他这一生,活的太累了!他一边寻找最真实的自己,一边又残忍地将弱小阴暗的自己嗜杀,只留给世人一个高风伟杰的仙尊陆雨歇。
重回仙尊幼年时,唐烟烟本想成为陆雨歇心灵的慰藉,成为指引他的路灯,让他终能摆脱阴影,回到她身边。可事与愿违,她还是把事情办砸了。
既然救不回未来的陆雨歇,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守住现在的陆雨歇吧!唐烟烟是这么决定的,可惜她忘了,她向来主宰不了命运,命运也一直不肯好好的眷顾他们。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忍住满腔酸楚:“你走后,我实在是很想你,所以请人制造出跨越时空的阵法,试图挽回一切。但我失败了,因为阵法的并不稳定,我不仅没得到你的信任,反让你恼了我、怨了我。我明明是那么的想,想让我的少年这次活得轻松些、开心些,不要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但不曾想,我竟也成了压垮他的稻草之一。看着你一次次情绪崩溃,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是那么的不自量力,我以为我能做你的救赎,事实却截然相反,我又成了你的负担。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呢!那时我没能真正的理解你,现在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从始至终,一无是处的那个人都是我。”
说到最后,唐烟烟已是力竭,她捂着钝痛的胸口,心里好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陆雨歇却听得眼睫猛然一颤。
她哽咽沙哑的声音,仿佛把他心都揉碎了。
过往回忆,仍历历在目。
唐烟烟刚来到这个时空的初次蒙面,年幼的他不以为意,可她呢?她那时抱着怎样的心情?
遭逢人生剧变孤苦难过之际,他先将她的陪伴视作理所当然,后又将她的离开当作背叛。他只顾着自己伤悲绝望,从未想她是以何种心情,又经历了怎样的困难挫折,才不辞艰辛来到他身边。原来,她也一直背负着沉沉的重担。
想到她所受的委屈,陆雨歇便极恼恨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他颤声道:“不,你没有不自量力,也不是我的负担。”
陆雨歇此刻才全明白,难怪唐烟烟总是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无所畏惧、坚定不移。他的恶言恶语和冷漠,也不曾令她退缩!
这样美好的她怎会一无是处呢?她分明是一味治愈他的良药,是他心生偏执,是他太害怕她再次离去,所以才生了魔障。
太阳一点点爬上枝头,灿烂又温柔,陆雨歇整颗心像浸在暖河里,他握住那截皓白手腕,把侧对他的清瘦女子轻轻揽入怀里。
年轻的陆雨歇还从未经历过这种感情,也不曾对谁说过动人的话,他无疑是笨拙的,但这份无措却很真挚。
“烟烟,我不知道,没有你的那个陆雨歇,是怎么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想他一定很痛苦。我比他幸运,因为在我跌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时,出现了一道光。就算这道光无法驱散所有阴霾,但它的存在,至少让这段冰寒彻骨的长路,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这便足够了。”陆雨歇俯首吻住唐烟烟漆黑的发,低低地,近乎呢喃似的道,“真的够了。”
她为他带来了光,若他仍迷失在黑暗,当然不是她的错,全是他不好,是他太过脆弱,是他辜负了她的付出。
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
他们在春光里相拥,这一刻,似是永恒。
“陆雨歇,我必须还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一番谈话,唐烟烟已经耗费大量精力,她疲惫地靠在陆雨歇怀里,但一想到最关键的那道劫,唐烟烟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她揪住他衣袖,恳切道,“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可是……”
唐烟烟努力抬手,指尖触摸到陆雨歇的脸颊,她嘴角牵出遗憾不舍的笑,喃喃道,“如果我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突然消失,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第一三五章
唐烟烟等了许久, 沉默的陆雨歇才道了声“好”。
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却似能道出无尽心酸。
得到他的承诺后,唐烟烟像是终于卸下重担, 再抵不住身体的疲惫,她在陆雨歇怀里沉沉昏睡过去。
她睫毛还湿润着,残留着未干的泪意。陆雨歇有下没下地, 轻抚唐烟烟乌黑柔顺的发, 一双眼睛如同凝了墨汁, 不见丝毫光亮。
一只鸟倏地从窗前飞过,惊起枝叶簌簌。
陆雨歇呆滞的眼神逐渐恢复神采,他动作迟缓地低下眸, 静静望着怀中女子的睡脸。
纵使千怕万怕, 他最害怕的事,果然还是会到来。
她仍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唯一令陆雨歇感到欣慰的是, 离开并非唐烟烟本意。她是愿意留下,同他日月年相守在一起的。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 晌午日头炽烈,陆雨歇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眼睛被明光刺得生疼。
他抱着唐烟烟,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好几个时辰。
黄昏时分,陆雨歇似是忽然想通,笼在他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他仔细替唐烟烟整理着鬓发, 笑得莫名开怀。
“烟烟, 你既不舍离开, 那我便将你留在这里, 好不好?”他在她耳畔低喃,眸光缱绻,声音极轻极柔,“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留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天色渐暗,霞光旖旎,晚风也温柔。
男子笃定的嗓音,散落在天地,日月星辰,皆可为证。
自从与陆雨歇坦诚相待,唐烟烟便不必诸多避讳,他们相处得愈发和谐,那种似有若无的隔阂也彻底消失殆尽。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去五天,阵法的力量再次来临。
唐烟烟当时正在曹娘子家学做鞋靴。
为贴补家用,若水村的娘子们时常做些绣活,拿到集市上卖。唐烟烟闲来无事,也生出几分跟着她们学绣活儿的兴致。
她手里这双绣有劲竹的雪白靴子,便是为陆雨歇特地做的。
离开这个时空前,唐烟烟总想为陆雨歇留点儿可作念想的东西,她盼他日后快乐无忧,也愿他重获真正的自由,所以这每一针每一线里,都倾入了她最虔诚的祝福与祈望。
可一想到别离,唐烟烟还是难掩伤感。
失神间,针尖错位,一股刺痛从指腹传来,浑圆的血珠渗出伤口,唐烟烟正要去拭,那股熟悉的撕裂感,已狠狠朝她袭来。
唐烟烟强忍头晕目眩,对一边聊家常、一边做绣活儿的娘子们道:“几位姐姐,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今天就先回去,改日再来叨扰。”
语罢,唐烟烟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将曹娘子等人关切慰问的话语通通抛在脑后。
曹娘子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立即起身追上去:“唐妹妹,你还好吗?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几位娘子也跟着放下手里绣活儿,眸露关切。
唐烟烟没听清身后传来的话语,她一路扶着墙,踉跄奔出院子。视野里,花草树木全在晃动。
唐烟烟艰难地靠近篱笆门,恍惚间,她似看到一抹黑影杵立在门外,此时闪避已是来不及,唐烟烟直直撞了上去,然后被一只结实有利的手揽入胸膛。
熟悉的松雪冷香萦绕在鼻尖,唐烟烟高悬的心终于落下。她鼻尖涌起几丝酸涩,这一刻,她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委屈和脆弱。
陆雨歇被那双湿漉漉的眼一扫,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能感受到唐烟烟的依赖,还有难过与无助。
“没事了,”陆雨歇轻拍了拍唐烟烟的头,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别担心,不会被她们发现。”
许是陆雨歇在侧,哪怕身体承受着剧烈的撕扯感,唐烟烟也有种找回主心骨的安全感。
曹娘子等人刚追出门,就意外撞到这羞煞人的一幕。
这般情形,到底不好调头就走,陆雨歇略侧眸,向曹娘子等人道:“烟烟有些不适,我们就先失陪了。”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语气里的急迫却怎么都藏不住。
这些娘子知道陆郎君素来爱护娇妻,况且唐烟烟的身体也是真的危急,其中一个娘子连忙道:“没事没事,你快带唐妹妹回去休息,我们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陆雨歇略颔首,抱着唐烟烟疾步踏出农家院子。
一离开曹娘子等人的视线范围,陆雨歇便默念法诀。身形一闪,他们已从郁郁葱葱的乡间小路,回到暂时落脚的家。
陆雨歇刚把唐烟烟放到竹榻,她便痛得不自觉蜷缩成一团。
冷汗早已濡湿额发,她面颊煞白,毫无血色的唇瓣被咬得殷红。那纤细的手指又变得透明了,从指尖往上,一点点蔓延,很快,连手腕都开始消失。
这样震撼的画面,是陆雨歇第二次亲眼目睹。
他急急去握唐烟烟的右手,仿佛只要用力握住,她就不会继续消失,然而她身体的透明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陆雨歇鼻尖渗出细密的汗,一个个以“困”为主的法诀,被他接二连三释放出来,一层又一层,它们把唐烟烟毫无缝隙地包裹住。陆雨歇以为,只要把唐烟烟守在他精心铸建的堡垒里,就能抵御那股来自神秘的力量。哪怕他不能完全与之抗衡,至少能起到一定效果,陆雨歇原本是这么想的。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然后再慢慢了解它的特性,最后逐一破解。
可他天真的想法在事实面前,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论多么高深稳固的困阵,都无法护住唐烟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这个世界,无计可施。
痛苦似乎永无止境,唐烟烟就像一条匍匐在沙滩被暴晒的鱼,窒息感从四面八分涌来,将她从头到脚湮没。
这次的浪潮格外猛烈,唐烟烟感觉她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迷迷糊糊之际,唐烟烟忽然看到站在竹榻旁的陆雨歇,他低着眉,神色怔忪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腥红的眼睁得极大,眼瞳却已失去焦距。
天大地大,此时此刻,仿佛独他伶仃一人站在黑暗里,他清瘦的脊背,像是即将被疾风骤雨压垮。
唐烟烟知道陆雨歇在难受什么。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怨自己不能帮到她。
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唐烟烟动了动唇,想这么告诉陆雨歇,可她却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陆雨歇脆弱无助的模样,唐烟烟痛得麻木的心,突然又恢复了知觉。
她不该让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陆雨歇还如此年轻,他是一株历经暴风雨,在百般摧折下艰难活下来的小树。他的根基不够粗壮,他的枝叶不算丰满,他的人生才启程,没有足够的阅历磨炼出从容不迫的冷静。所以他慌了,他害怕了,他因不能留住她而备受打击。
其实,这次本该由她护着他、守着他。可到头来,还是让他吃尽了万般苦头。
颤栗着朝陆雨歇伸出手,唐烟烟被疼痛摧毁的意志陡然复生,她似乎有力气去抵抗那股力量了。
一片混沌里,陆雨歇在绝望里越陷越深。
他恍惚看到那片火海,曾目睹母亲离去时的悲恸重新复燃,他是不是只能看着重要的人离他远去,然后永远活在懊悔与沮丧中?
火焰在眼里越烧越旺,陆雨歇像是站在陡峭悬崖边,只需再往前迈出一小步,便万劫不复。
忽然,漆黑的夜幕出现一点光亮,他瞳孔猛然一震。几乎条件反射般,陆雨歇回握住唐烟烟的手,她肌肤好凉,寒冰似的。
陆雨歇如梦初醒,下意识渡给她灵力。浅蓝色的灵力游走于唐烟烟经脉,倏地与什么撞击在一起,陆雨歇神魂都被震得颤了颤,喉口也尝到铁锈般的腥甜。僵了一瞬,陆雨歇随即狂喜。他持续渡给唐烟烟灵力,不多久,又与那股强大的力量狭路相逢。
一场原本属于唐烟烟的战斗,就这样转移到陆雨歇身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