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哥儿满脸都是笑:“姐夫,今儿怎么过来了,我记得姐姐今日可没来家里。”
沈嘉言早就习惯了小舅子的言辞不谨,因此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妥,只淡淡道:“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岳父大人,贸然上门,失礼了。”
扬哥儿笑着攀住了自家姐夫的肩膀,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走,去书房,父亲这会儿应当就在书房。”
沈嘉言点了点头,跟着扬哥儿一起往书房走去。
两人走到徐中行书房门口,小厮们早就得到过吩咐,因此直接将二人请了进去,等进了书房门,便看见徐中行正坐在书桌后,仿佛是在等着他们似得。
沈嘉言心中一凛,走上前去对着徐中行行了一礼:“岳父大人。”
徐中行抬了抬手,让他们二人坐下,又让屋里的小厮都下去,这才道:“你从哪儿来?”
沈嘉言眉头微蹙,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扬哥儿。
徐中行仿佛是猜出了他的意思,淡淡道:“不必顾虑他,他是我儿子,若是这点事儿也承受不住,又何苦考什么科举,入什么官场。”
沈嘉言松了口气,这才道:“我刚刚从惠王殿下府上过来。”
说完这话,他又看了眼扬哥儿,却见他依旧神色平静,仿佛早有所料。
沈嘉言心中,对自己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小舅子,顿时又高看了几分。
“唔,那你此次前来,应当是要问你二舅父的事情吧?”
沈嘉言神色一顿,但是心中对于徐中行的神机妙算,却没有半分惊讶,老实的点了点头。
徐中行此时却仿佛陷入了沉思,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好久之后,这才回过神来,他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徐中行叹息一声,继续道:“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我刚与蓁姐儿母亲成婚,那时我便觉得他仿佛有些不大对头,说是愚笨吧,却是个极聪明的人,可说是聪明,却并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
“而且他似乎对我也隐隐存了敌意,因此一开始,我本也十分头疼他这个内兄,可是后来事情慢慢的发展,我便也看出了一丝不妥。”
说到这儿,徐中行看向儿子和女婿:“或许你们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朝中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并非是如今的睿王和惠王,而是太子与端王。”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又是嫡长,身份尊贵,人也谦恭有礼,皇上十分看重。”
“而端王,乃是当时最受宠的秦贵妃所出,再加上那位端王殿下也是文武双全,才能出众,皇上同样也十分疼爱,给他的仪仗规格,远超普通皇子,甚至与太子之间,也只是一线之隔。”
“这样的偏宠,自然让许多人心中起了心思,一时之间,太子与端王之间的氛围也开始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当时我只不过是翰林院中一个普通的修撰,自然掺和不到这种事情中去,只是当时我的恩师乃是当朝首辅,因此也隐约听了些消息。”
说到这儿,徐中行稍微顿了顿:“且不说朝中的这些波云诡谲,这件事后来的结果你们当也知道,太子和端王,一死一废,皇上至此再不愿意亲近皇子,之后许多年,惠王和睿王之争这才浮出水面。”
沈嘉言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片刻道:“岳父大人说这些,可是二舅父与那两位殿下有关?”
徐中行叹了口气:“确实如此,我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知道,二内兄在一段时间内,与端王十分亲近,后来端王被废囚禁,二内兄他也便彻底的自暴自弃,沦落到纨绔之流。”
沈嘉言虽然早有准备,可是听到这话,心中也不由大受震撼。
他定定看向徐中行,许久才艰难道:“既是如此,当年皇上处置端王余党,为何没有牵连到二舅父?”
徐中行却只是摇了摇头:“此事极为隐秘,便是我,也只是在仔细琢磨之后,看出了一星半点,更不提皇上了,只要端王那边不松口,只怕没人会知道这事儿。”
沈嘉言听到这话,先是蹙了蹙眉,最后却又不得不认同这话。
不得不说,蒋明昱隐瞒的实在是太好了,即便是他,如今真切的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不敢置信。
沈嘉言沉默良久,这才整理好思绪,他又道:“既是如此,那为何惠王殿下会如此看重二舅父?”
徐中行此时却摇了摇头:“具体内情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与那位关系亲近,但是具体做了什么,却是一无所知,但是既然能让惠王殿下如此欣喜,应当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沈嘉言眉头皱的更深:“若是如此,却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短短一句话,在场的三人却全都听懂了。
这个所谓的麻烦有三重,第一重,能这么隐秘,那蒋明昱负责的一定是大事儿,第二重,惠王能知道这事儿,定然是与端王达成了什么交易,否则徐中行都没看出来的事儿,皇帝都没查出来的事儿,他又怎么会知道,还有第三重,蒋明昱明眼一看就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再不想掺和进皇家的这些事儿里面,但是如今要是又再卷进来,这不知又要搅动多少风云。
三人沉默着坐了许久,最后却是扬哥儿先开了口:“大家伙倒是不必先这么悲观,舅舅他是个聪明人,这回和沈家的联姻,他既然答应了,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早就有所准备?”
徐中行看了眼儿子,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儿子的政治敏锐度还是很高的。
“扬哥儿这话说的不错,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了,只怕还是要从长计议,嘉言,今日你先回去,记住不要露出行迹,等我和你舅父商议过后,再说此事。”
沈嘉言起身应下,但是眉头却依旧没有松开,此事即便是在他看来,也并不简单,若是惠王能听人劝倒也罢了,可是若是他一意孤行,强行相逼,那此事的结局定然不会太好。
等到沈嘉言告辞离开,徐中行让扬哥儿送他出去。
两人不管在屋里什么表情,但是等一出去,面上都恢复了平淡,两人甚至还边走边谈,看起来氛围十分轻松。
扬哥儿送沈嘉言上了马车,又目送他走远,这才转身回了书房。
他回来的时候,徐中行还坐在原处,甚至面上的神色也没什变化,仿佛就是在这儿等他似得。
扬哥儿也不客气,直接在刚刚的位置上坐下,喝了口茶,这才道:“父亲,您刚刚与姐夫说的话中,只怕也隐瞒了一些事情吧?”
徐中行看向儿子,神色平静。
扬哥儿勾唇一笑:“您只说了二舅舅的立场,但是您却没有说杨老大人的立场,父亲,当年杨老大人被冤杀,到底是因为被袁成壁这个小人所害,还是牵扯到了国本之争中?”
徐中行听到这话,脸色立时变得铁青,他定定的看着儿子,许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而扬哥儿竟也毫不退缩,就这么与父亲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徐中行终于移开了目光,他有些怅然的望着虚空,突然叹了口气:“你确实长大了。”
扬哥儿此时紧握的拳终于松了松,掌心满是冷汗,他轻咳一声:“孩儿也是乱猜的,若是猜错,还请父亲指正。”
徐中行摇了摇头:“你猜的很对,恩师他确实陷入了国本之争的漩涡中。”
“他在当上首辅之前,曾担任过詹事府詹事,后来又加封太子少师,与太子殿下有师徒之宜,也是因此,他从一开始就被人归入了太子党中。”
“一开始皇上与太子殿下关系和睦的时候,恩师他老人家还有腾挪的余地,但是后来,太子坠马而亡,朝中事务瞬息万变,恩师是被迁怒也罢,忌惮也罢,到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袁成壁,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扬哥儿此时终于恍然大悟:“也是因为杨老大人是太子一党,因此二舅舅才会对父亲不满?”
徐中行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道:“原来你是从这儿看出破绽的。”
扬哥儿嘻嘻一笑:“孩儿也是觉得,二舅舅虽然看着不着调,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徐中行没有再说话。
扬哥儿此时看着父亲,也笑不出来了,他心中竟隐隐觉得此时的父亲浑身都散发着悲凉。
是啊,若说之前扳倒袁成壁,是为了给恩师报仇,可是如今知道袁成壁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他又该如何呢?
想着父亲突然掺和进储位之争中,扬哥儿似乎也理解了父亲的用意。
想着这些,便是永远保持乐观的扬哥儿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或许这也是父亲能想出来的,最恰当的法子吧。
前院的这番议论,蒋明菀并不知情,不过当她知道女婿来了又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等到徐中行来了后院,她便忍不住问了徐中行一句这事儿,谁知道徐中行听了之后,却呆呆的坐在原处,许久都不说话。
蒋明菀一愣,有些诧异的走上前去,却看见徐中行面上是十分罕见的颓败神色。
蒋明菀心下一惊,急忙拉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中行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许久才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蒋明菀才不信这些,可是看着此时徐中行的面色,她却又不忍再问下去,只能轻轻抱住了他,柔声道:“不管有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和我说,我永远都在这儿呢。”
徐中行也抱住了蒋明菀,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蒋沈两家的婚事,很快就按照流程开始走了。
等到合完了八字,算出了一个大吉,韩氏便与蒋明昱上门来,亲自谢蒋明菀。
这倒是弄得蒋明菀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韩氏的心也是好的,蒋明菀并没有拒绝,两人坐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韩氏道:“也是奇了,一开始的时候,你哥哥十分抗拒这门婚事,我说十个好处,他也有十个坏处回我,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竟就想通了,松了口,我心里也琢磨着,估摸着他之前也是想拿一拿老丈人的气派,这才不愿意松口。”
看着韩氏满脸的笑,蒋明菀心中却觉得二哥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如今喜事都到跟前了,她倒是不必为了这点事儿争论个对错,因此也是笑着附和了几句。
这回过来,不仅是韩氏和二哥蒋明昱,还有曦姐儿。
曦姐儿此时看着十分羞涩,低着头坐在母亲跟前,也不说话。
蒋明菀看了一眼侄女,只觉得几日不见,侄女的神情气质比起往常松快了许多,虽然含羞带怯,但是却也没有抗拒的意思,蒋明菀知道前几日两家刚刚相看过,便明白侄女应当也是满意这桩亲事的。
想着这些,蒋明菀心里也轻松了一些,这桩亲事,她更看重的,倒是两个孩子的意愿,若是她们都满意,那旁的倒是无关紧要了。
这边后院里说着家长里短,看着十分热闹,那边前院此时却是落针可闻。
蒋明昱和徐中行面对而坐,一个神色平静,十分端肃,一个眉尖微挑,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许久之后,到底是蒋明昱先开了口:“妹夫请我过来,是为了修炼闭口禅的吗?”
徐中行定定望着蒋明昱:“二舅兄当是明白我所为何事。”
蒋明昱却只是轻佻的笑了笑:“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的心思。”
徐中行依旧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最后看的蒋明昱也有些绷不住了,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看你大概也是看出来了,索性就和你说了吧,你那位惠王殿下的意思我知道了,他若想用我,自然可以,只是有些事得提前说明。”
说到这儿,蒋明昱顿了顿,许久才道:“我只是我,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不许将蒋家牵扯进去。”
徐中行眉头皱的更深:“我此次并非是来当惠王殿下的说客,我只想知道,你当年在端王跟前,到底是担的什么差事?端王现在,是不是与惠王联手了?”
蒋明昱听到这话,却只是嗤笑一声:“如此见不得人,还能是什么好事儿?无非是收集文臣武将的把柄短处,为端王所用罢了,至于如今他们二位是否联手,你且看我被出卖的这么彻底,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徐中行长出一口气:“你又何必如此呢?以你的才能,即便不走这些小道,也能有所成就。”
听到这话,蒋明昱面上的讽刺之意越发浓重:“怪只怪我蠢,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鬼话,到最后才发觉,我竟不过是旁人掌心中任意拨弄的一个小丑。”
说到这儿,他的义愤再也掩不住,猛地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你可知道?当年皇上其实并未冤枉端王,太子殿下那匹马,的确是被下了毒的!而奉上那毒药的人,就是我!”
扔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蒋明昱两三步走到徐中行面前,死死的看着他的眼睛:“如今你知道了,你的恩师,其实是被我间接害死的,你可还后悔娶我的妹妹!”
徐中行此时却显得十分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我相信,你并非是有意的。”
听到这话,蒋明昱却只是惨笑一声:“并非有意,这么多年了,这话我只和你说过,却万万没想到你会这么回我。”
他仿佛是失了全部的力气,低垂了下了脖颈。
许久才疲惫道:“确实,我当时并非故意,可是我的行为也算不上什么好人,端王让我找一种追查不到来源的毒药,我意识到他可能使用这药做什么坏事,可是当时的我仿佛被迷了心窍,竟也一句没有多问,便为他找来了那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丧心病狂,会拿着这药去毒害太子。”
说到这儿蒋明昱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蠢货!蠢货!真真是个蠢货!亏我将他视为知己,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如此蠢事!太子活,他才能备受荣宠,若是太子死,那他也活不了,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也看不懂,亏得那些老酸儒夸他英武,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